最密集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和旧时旧物相依相随,和旧屋老街互相陪伴。
每次走进老建筑,总会有很奇妙的联想。去老建筑本身是会有联想的,但是进入老建筑后,会有更多的想入非非,以至于都淡忘了去老建筑的初始目的。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朋友邀约去外滩艺术中心。我以为是在外滩几号几号,其实是在外滩的第二立面,四川路和福州路路口。老建筑总是有铭牌作“身份证”的:日商三井物产公司,建于1903年。120年了。我出生时它也就是五十几岁,当时没有“老建筑”一说,更没有要对老建筑肃然起敬的。
当天在外滩艺术中心展陈的是抽象艺术,很难看懂。同道倒是与展览的主题会心一笑:“比抽象重要”——这幢老建筑之前谁在住?派什么用场?难懂的抽象背后,是难懂的具象。
以前居然是缝纫机厂。在缝纫机厂之前,还有更多我们不知晓的故事。
如果说,三井洋行的铭牌含义是建筑,那么缝纫机厂就是故事,是一个年代的生活。这里生产的缝纫机,并非是蝴蝶蜜蜂飞人,可以想见,当年上海的缝纫机品牌何等海威。我在二楼展厅里看窗外的马路,想象当年缝纫机厂的工人。冬天保暖容易,若是夏天,天花板的吊扇转啊转,窗台上摆了好几个脱落了搪瓷的搪瓷杯,有工人喝了口酸梅汤,揩一把汗,在我站立的位置,望望窗外的野眼。
旁边还有一幢老建筑是手表厂。当年上海“大楼工厂”并不少见,慈淑大楼,后来改名东海大楼,也即原来南京东路新华书店,现在是以阿拉伯数字命名的广场,楼上还有过印刷厂绣品厂。
缝纫机曾经是一家人家的体面,也是贤妻良母的得意。“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很美妙。再小的居室,也容得下缝纫机。如今家里面积大了,缝纫机却是淡出了。
有个成语,以前每个小学生都在作文里用过,顶流的媒体上,也几乎是天天都见得到的:日新月异。
这四个字,曾经是生活的朝思暮想:彼时的俗常生活,好几十年里几乎无新无异。一成不变的马路商店,弄堂邻居,游戏哭笑,蓝灰衣裤……在“旧”生活中,人人厌旧人人旧。“日新月异”才是旧年代的期盼。
有一天,真的日新月异了。一阵欢欣鼓舞之后,很快有了失落感,日新月异像是过山车一样,太快地翻篇,太猛烈地荡涤旧时旧事旧物旧态,不由得想起了旧日的时光也颇有美意。忆旧思旧怀旧,无处不在。
每个地方都有怀旧思潮,上海更加浓郁。最密集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和旧时旧物相依相随,和旧屋老街互相陪伴。
虽然自己的住房搬迁了,甚至不止一次,虽然自己的居家设备已经足够新潮,但是每一颗不肯老去的心,都希望几十年前自己最爱去的商店,原封不动地开着。犹如那一只油墩子或者葱油饼,我不觉得它们比当下最潮的美食更可口,也不觉得味蕾记忆真的可以从少年保留到老年。它们只是像穿梭机,让现在的老人,咬一口便似回到了少年。就像“今潮八弄”这样的老上海风情,是给人回味的,不是请人住回来的。
年代穿梭机是奇妙的,穿梭过去的不是油墩子简单的口味,还有西北风,还有袖口擦擦鼻子的立体风情。新旧生活的连贯,需要有奇妙的穿梭机来连线。穿梭机可能是老建筑老弄堂,也可能是旧风味旧物件,也可能是人。每个人都可能是穿梭机,只是常常会忘记从那一头穿梭而来的感受。
当年“新桃换旧符”之时,每个人都毫无怜香惜玉地目睹了一些店家,因为人气渐淡而消逝。时来运转,时去转运。如今,那些关了的老店,老树发新芽。几个月前,淮国旧新开张,不再是往昔旧货商店的格局,引来颇多争议。有老人不愿意淮国旧变样,因为淮国旧是他们的年代穿梭机,变了样等于是没了穿梭机。虽然他们家里的变化比“淮国旧”更彻底,虽然他们也不可能去旧货商店买进卖出。
身为穿梭机也不容易。家里缝纫机没有了,但是内心感受这台缝纫机,“哒哒哒”地为亲身经历的不同年代拼接,抽象也具象,都是感叹。(马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