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故事。
那年我和一群农民企业家出访中欧与北欧,带队的陈某据说是北京念书,上海历练,最终出洋,专职为大陆企业家服务的“帮办”。
她一口英语和德语说得的确道地,就是太爱蜇人。你但凡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饮一啄都得由她指明方向,稍有反骨就要被她数落,应如何如何,不应如何如何,而且都高举着“现代文明礼仪”的大纛,顺之者“克勒”,逆之者“野蛮”,时间一久,大家私下都叫她“洋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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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杂碎”很快因为真杂碎而和我们扛上了。来自济南的老牛抱怨菜单乏味,想吃炒肝或烤肠,让她当场给怼了回去:抱歉,这里是文明之地,岂能吃动物内脏?地球人都知道,老外是从来不吃下水杂碎的,怎么就你不明白呢?
这几十年来,关于老外的饮食习惯我们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大约就是“他们是不吃杂碎的”。
只是她说着“下水杂碎”时,何必咬牙切齿呢,以至于我们听了既胸闷又自卑,似乎吃内脏下水就很贱,而且不该跑出来吓人似的。
说起下水,我似乎从小就很“下水”的。那时我的舅公在杭州望江门“杭州市肉联厂”供职,我常去肉联厂看屠宰,也不避腥膻。一般而言,猪胴体以外的都叫杂碎,也称下水,它指全部的内脏加猪头,猪尾,猪蹄,外加一爿槽头肉,因为价格便宜,舅公几乎天天都会用蒲包提一些下水回来,有的猪肝猪腰还冒着热气,自己吃不完,转让邻居,毕竟好吃不贵,哪想会在欧洲成了抬不起头的事。
不过到了挪威,事情起了反转。卑尔根的接待方介绍我们去一家中餐馆换口味,餐馆老板本是上海朵云轩画师、鉴定师曹瑾乾,一口沪版普通话并不影响他同时操一口流利的挪威语,我们见了他如见亲人,大声嚷着要吃“炒猪肝”“炝腰花”“熘肥肠”或“炖猪蹄”“白切门腔”,问曹先生有没有,曹先生一迭连声地说:“有!有!应有尽有!”
洋杂碎陈某又在那里轻轻摇头了,嘴角满满的不屑,我们理她个球,轰隆隆地坐下,快活的点菜声响彻大厅,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故意大声地问曹先生,来挪威多少年了,回答快二十年了,又问,挪威人都不吃杂碎吗?曹先生一开始没听懂,我们解释,是猪牛羊的内脏与下水,他一听忙摇头,说没这事,他们好这一口,完全和我们一样!不信,我可以领大家看看。
我们便跟他转了一下。因为周末,来用餐的真不少,一般情况下,旁观别人用餐是不礼貌的,但有餐厅老板背书,情况就不一样,一对年轻夫妇表示,他们从小就爱吃动物的下水,卑尔根乡下有一种“炭烤猪肝串”,先将猪肝切成小方块,用两根金属钎子串起,炭火上转着猛烤,随烤随浇浓糖汁,反复多次,烤透了就龇着钎子直接啃,配上圆白菜丝,好吃极了。但最近他俩迷上了曹老板的“大蒜爆炒猪肝”,常来吃,觉得比炭烤的还美味。我要曹先生问他们,在西方是不是绅士淑女都不吃动物内脏的?后者听了很为难,表示类似的提问简直是侮辱——虽然这不是你们的本意——必须换个问法,比如这位中国游客很想知道,西方人,至少是北欧人的宴会上有没有动物内脏做的主菜?
回答是迅疾而充满强大的荷尔蒙的:为什么不呢?海豹肝是宴会顶级的美味!我们不但喜欢猪牛羊鹅的内脏,也喜欢牛蹄与羊蹄,只是各地大厨风格不同,比如我们不习惯意大利焖猪心,它必须配吃米饭,而我们基本不吃米饭……
我们至此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陈某,而且是恶狠狠的,但她转过了脸,只当没听见。
第二天她借故离队,换了一位带队的。我们自此不再自卑,因为曾经在民间非常泛滥的流言被我们当场剿灭,流言的代言人也落荒而逃。
以后每到一地,我就留意老外与杂碎。法国人爱吃煎猪肝与红烩牛肚,配土豆泥;德国人爱吃土豆肥肠汤,配芹菜末与烤面包丁;维也纳有家餐馆专售著名的“南斯拉夫酿羊肚”,先把羊肝、羊肺、葱头切碎,和糯米饭、胡椒粉、猪油一起搅拌成馅,然后塞进羊肚,将口缝紧入烤炉,一边转动一边浇上黏稠的鸡蛋牛奶汁,直到烤成金黄,外脆里嫩,奇香无比。
事实上,老外的口味往往重得惊人,莫扎特爱吃带血牛肝;叶利钦爱吃牛宝,那可是经典的牛下水了,而默克尔更厉害,某次她竟然直接吞下了一条“臭鲱鱼”,和我们爱吃臭豆腐臭冬瓜并无二致。
身体才是最诚实的。舌尖上的取舍更多的只是对应民族饮食习惯而已,无关乎优劣贵贱,何必借此贬褒什么呢。
我从此没再见过陈某。(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