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子是我曾经的学生,文学爱好者,今年还不到而立。他黑瘦,身材矮小,笑容却无邪,带着一种天然的唐突。他还是我为数庞大的微信好友之一,但他很少与我聊天,偶尔,他会在微信上以他一贯唐突而又天真的方式让我了解到他的近况,有一搭没一搭的。而我,也会推荐给他我认为不错的书和电影。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发来一行字:老师,我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妈妈病了,很重,治不好。
(资料图)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脑中却莫名浮现出久远的一幕,一只黑白杂色母猫,它躺在一株月季花树下,四肢伸展,这使它看起来身形巨大,两朵粉色的月季在它头顶上绽放得壮硕而又热烈,而它,已奄奄一息……
我没有养过猫,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猫是一种与人类有天然距离的动物,也许因为习惯于夜行,它的眼睛总让我感觉阴冷,并且,它身上还有一种我所不能了解和把控的诡异秉性。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家门口的弄堂里总会流窜着来历不明的猫,它们常常像一道突然迸亮的闪电从我脚下飞速蹿过,留在我小腿肚上一抹萦绕不散的余风,我的惊惧因此而绵延多时。
记得七岁那年,某个夏日清晨,邻居阿婆的大花猫口叼一只硕大的老鼠,霸道地横亘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它眼露骄傲神色,灰色的老鼠在它嘴里血肉模糊。我有些怕它,更怕它嘴里叼着的猎物。就这样,我们在弄堂里面面相觑,对峙了十多分钟,直到邻居阿婆出现,把猫赶走,我才得以走出弄口去上学。
放学回家,却见阿婆蹲在墙角,脚边是那只伸开四肢仰躺的大猫。阿婆说:它要死了。
可是早晨,它还虎视眈眈地咬着大老鼠向我炫耀,那时候,它的眼里尽是一夜奋战夺得胜利后预备领赏的得意。一日之间它就形销骨立,如一堆肮脏的皮毛摊在地上,睁得极大的眼睛里不再射出诡异阴冷的光芒,而是平静的绝望。阿婆放弃了,她捏住它脖子后头的皮毛,把它拎到弄口的一株月季花树下,片刻,它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那是一只刚生下四个孩子的母猫,它不知道它抓捕的老鼠刚吃下一整块洒满灭鼠药的油饼,老鼠成为猫的猎物,同时成为猫的毒药。阿婆说:一开始它还不肯吃,想等小猫回来一起吃,幸好昨夜我把四只小猫都送了人,不然一家五口都活不了。
那么,早上,母猫叼着老鼠阻挡在我的上学路上,就是在等待它的孩子?
此刻,已经死去的母猫躺在月季花树下,它似乎比刚才又消瘦了一圈,黑白夹杂的毛发黏成一缕一缕,这使它看起来像一把骨骼粗壮的破拖把,或者,一具未散躯形的“鬼魂”。我拔腿奔跑起来,向着回家的方向,弄堂里响起塑料凉鞋急促踩踏青砖地面的“啪啪”声。阿婆在我身后喊:跑啥?死都死了,又不会吃了你。
那一天的晚饭,我食不下咽,七岁的我并不明白,有时候,同情会以厌恶的方式表现。那只伸展着四肢平摊死在月季花树下的猫,就这样永久留在了我记忆的禁区。
如今的住宅小区里,也常常有夜行动物流窜奔逃,有时候打字到凌晨,后窗外突兀地发出一阵婴儿哭声般的哀叫,便知猫们苟且的营生开始了。那是它们繁衍的必行之路,它们没有过错,只是打扰了我的深夜书写,便心生厌烦。为什么在人类而言是幸福与天伦的美好生活,从猫的嘴里发出,却是哀号?
此刻,已近深夜,我在电脑上打字,蒙子给我发来微信:老师,我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妈妈病了,很重,治不好。
他曾经做了我两年学生,我并不确定了解他,我只知道,这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把“作家”当成了梦想;我还知道,他愿意把身上最后一百元钱送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贫穷到吃不上饭的时候,用口袋角落里翻到的两元硬币买一个馒头果腹,可他偶尔收到一笔不菲的稿费时,会带上女朋友去王品牛排吃最贵的套餐。他还告诉我,他不可以不结婚,所以,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留着他的女朋友。因为,有了女朋友,就可以有老婆,然后,才可以有孩子……
我的窗外,那只我从未谋面的猫,又开始了它重复的哀号般的表白,片刻,另一只夜行动物加入,它们发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重唱,欢畅而又决绝的繁衍之歌开始了。
我给蒙子回复了一句话:结婚是好事,但也许,你的母亲更希望你快乐。
他的母亲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我知道,但我愿意让他相信,于母亲而言,他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有时候,母亲就是一头夜行动物,她深藏在漆黑的爱中不知自拔,她接纳所有的误解,以及,对误解的误解,就像接纳黑夜。(薛 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