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运笔之精微细致,如玉工之雕琢,牵丝缠绕之美,如花雨缤纷,余音绕梁。
曾留心书法中的牵丝。
把牵丝作为一个重要细节而花心力,暗下功夫,精心将其打造出个人风格,窃以为当推清代大书家何绍基。何字的牵丝缠绕之美,乃纯钢化为绕指柔之美。读其行草,曲折有致,如进古典园林,深幽含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如摩挲古玉,鬼斧神工雕镂万状。其书朴实如古槐老藤,牵丝如谢家子弟身佩璎珞,点墨莹洁则珠润玉贵。(见“腾若飞雪”帖、“猛虎肉醉”帖、“传道东柯”帖等。)
何书气息安详。越细微之处,运笔越是精致考究到毫发,考究到不敢呼气,如玉工之雕琢。牵丝的处理,缠绕旖旎回环绕梁。无笔不曲,笔笔回锋而起。无笔不藏锋入纸。连小小的“口”字的曲折之笔亦是如此。间或调皮天真,常常显露在小撇小点上。重心抬高,涵张黑女碑之意趣,而黑女碑本就具有高贵雍容之态。结字常见疏朗,意趣横生,体现了为人的旷达倜傥。
初看是大处粗犷,小处精致。细细体味,他的结字、用笔,往往不按常规出牌,大到章法小到点画,都是粗犷粗率与极其精致的相互搭配。且越精微之处,用笔越是屏气敛息精雕细琢,绝不草率。他的书法透出一种高贵气息。率性粗犷,显示了乃性情中人,潇洒不羁;精雕细琢,显示了对汉字的敬畏和地久天长的磨砺之功,以及顿悟之天赋。每一笔牵丝,都是功力毕现,却又似随意为之。读何公书法,往往会想起殷商的青铜鼎彝之器,那种高贵,那种尊严,那种流畅,那种精到,那种炉火纯青。
我书桌玻璃下,有张很喜欢的书法照片,何绍基先生墨迹:“茧楮静摹新获帖,胆瓶闲浸欲开花。”后来在成都杜甫草堂,又见到一对好楹联:“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落款“学使道州何绍基”。在有清一代文化人中,我深敬何公的诗文及其为人。先生所处之世,正北碑雄起风靡之时。清末,有识之士无不痛感而思奋起,于书法上则一扫帖学之柔美,大力倡导北魏碑刻之雄奇瑰丽。绍基先生“静摹新获帖”,我猜测,就是他视为至宝的《张玄墓志(张黑女碑)》。想他临帖,案头瓶水,斜插一枝欲开之花,是那么清丽爽美。
道光五年(1825)春,他在济南厂肆购得奚林和尚所藏天下孤本《张玄墓志》,视若拱璧:“无日不在匣中也。船窗行店,寂寞欣赏,所获甚多。”题道:“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
绍基先生又是位杰出的诗人。咸丰二年(1852)八月,54岁的何公被委以四川学政,11月抵达成都。于是第二年春节的大年初七,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来了位贵客。“草堂人日我归来”,回家一样。多么至诚。
吴昌硕称赞何绍基:“蝯叟笔势高崆峒,寸莛若撞闇巨钟。”品味评语,想象何公是如何用他的那管寸笔,把沉钟撞响,绕梁余音,牵丝回转,花雨缤纷。传闻孔子学琴,仿佛在琴音里见到了文王;看久了何翁书法,一个威严睿智长者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就像传记所说,他回腕执笔,写完大字,衣衫汗透。(赵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