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灯光于我,已有自动感应,自动会亮,如影相随,也洒入我的文学文字。
我是分外恋光的,分外依赖。
阴雨日的白天,没有阳光,我就一定要开灯,桌上的台灯必须亮着。不是只为了阅读和写作,哪怕是在房间里兜圈子,坐在那儿发呆,也要亮。有灯光的发呆,呆得心里有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小鱼小虾蹿得格外活跃。平凡人不是大江大海,喜悦、忧郁都只在一个池塘般的方圆间,有小鱼小虾一圈一圈围着,拱起温情记忆,想起还有愉快去处,一秒钟地来到,一分钟地过去,就也如小鱼小虾一样,活跃许多,蹿上蹿下。日历上的内容除了年月日、节气,还可以由自己填上去,添上光亮心情,让自己飞扬。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从小的家,去大学宿舍区建立自己的家时,母亲问我想带走什么,我指着那盏年代已久的红罩子台灯,说:“它。”
在开往新家的车上,我一直抱着它,从城市的东头到西头。
它后来一直在我的桌上,夜晚和阴沉的白天,都亮着。
小时候我在它的光下做作业,后来被它映亮着写文学,备课写讲义,久了,灯罩旧了,乔其纱脆破,模样落魄。我就四处寻找了换,没法寻到。它是古典的中国式设计,从高档黄杨木龙身的嘴里叼出,精致的落落垂挂,哪怕有几处的光不得已由脆破的漏洞间映出,散开得有些憔悴,无法讲究,可我还是非要揿亮。它亮着,许多就都亮了。幸亏后来我的一个慈爱的伯伯帮着找到了师傅,几乎一模一样地制出了崭新的。这个伯伯是抱过婴儿时的我的,常来家做客,熟悉桌上那红的一片,不用言语,也懂我的心切。
一定有着必然性,我最早的记忆也和灯光有关。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从那个海岛上飞来的敌人飞机轰炸发电厂。他们已经来炸过,修复了,又来炸。他们不想让这儿的人有灯光,希望漆黑一片。那是夜晚,外祖母抱着我,对我说,毛毛,别怕。
窗外的天空有交错的探照灯光。很长的灯柱划破天空,晃来晃去,一个很小的孩子,也能觉得它亮得那么有力量,觉得安全。
一个年幼的孩子,对于黑和亮的记忆都可能很深。黑夜里的惊心,划破黑暗的光柱的镇定、有力量,年幼时不可能描述,但会成为记忆。这样的记忆也许不能说是迷人的,但是拥有了,却也迷人,是属于我的池塘里的丰富,游来游去。
后来,那些飞机被探照灯光照着追着飞走了,后来,我大概也睡着了。
探照灯光保卫了我们的生命,我的长大的权利。那时的家住得离发电厂很近,离煤气厂、自来水厂都很近。这都是那些飞机想炸的,很恶毒!
光、灯光于我,已有自动感应,自动会亮,如影相随,也洒入我的文学文字。
那一本法国文学杰作《小王子》里的男孩子,离开他的小行星后旅行到了别的几颗小行星。一颗一颗上遇到的人,他都觉得疑惑,不可思议,甚至反感。唯一觉得可以欣赏,甚至想留下住在那儿的是那个点灯人的星球。点灯人虽然没有自己的“思想”,行为机械,但是他的点灯职业毕竟意义明亮,如同升起星星,美丽地照亮了世界。虽然他的星球分外小,可是小也是世界。
这个点灯的人是小王子在小行星旅行中遇到的最有确定意义的人,具备生命逻辑,小王子想和他成为朋友。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池塘、小行星,待在自己的小方圆里,又和世界联系。我们这样的算作作家的人,别人以为你很有水平,其实也就是写了一些故事,讲些经历,说说心情,无论完全真实或者纯属虚构,都是会传到别人眼前和耳边的景象、声音。亮一点,暗一些,会掀动别人不同的涟漪。我只选择了讲一点明亮的人和事,它是我的哲学、美学,所以明明是很艰难的岁月,有沉重和伤痕,我在笔下的文字间都尽量一跃而过。任何年月都有晴朗的天气、暗暗的欢喜、善良的心意,我不喜欢站在乌云下,怒气冲冲地和自己走过的路途、踏出的脚印怄气,也让别人读了怄气。我决定的是:都真实,却温暖些,美好些,诗意充分些……难有大真理,但有小光亮!
光也是可以写出来的。如同谱在旋律间,画在色彩里。
我曾经去过巴黎那个小镇,踏进梵高住过的小楼,暗暗的楼梯,小小的房间,一个不大的天窗,日子贫穷,买面包的钱也不足,实在没有多少明亮。可是他却着迷地坐在麦地里画,金黄得铺天盖地!那只是他眼睛看见的印象金黄呢,还是心里原本有金黄的生长盛开?寻找光亮的角度,写出、画出光影照着的人生、世间,是文学和艺术的另一番大意义,鼓励生命和岁月,令心境明媚。
在农场当知青的那些年,日子是有些茫茫然然的。一间不大的平房宿舍,住下六七个人。一只暗弱的灯泡吊在房顶中央,透过帐子洒落到各人面前,只余下昏花了。有很少数的人,带了小小的台灯去,偷偷接上电线,亮在床头。那是违反规定的,可是领导们也不强行没收,眼开眼闭随它们亮着。那首很有浩荡之气却又唱得悠悠的歌里的词:“三百六十五里路,三百六十五日年年地度过,过一日,行一程,”不知何时是头。青年人想在床头有些亮光的小心愿被宽容地照应了。只是很容易的一点儿善意,多少个夜晚就明亮和温暖。
让床头亮着的人要光,眼开眼闭的人心里也有光。善意是光。让人光明,自己也光明,都成光明人。
恋光的何止哪一个某某人!
他们是在灯光下写信给父母,读会儿书报,梦里不会只有白天哼哧哼哧地拼力劳作……
我胆子不大,没敢带去,只是走过时总会羡慕地看一眼,心里美好得微微跳动。
现在想起那微微的跳动,依然美好,也有些伤感。
因为我每晚都是在帐子里很昏花的灯光下就着小台板读着、写着,无意地准备了未来。
昏花的灯光也是光。
所以也准备了今夜的写作。在老台灯的光下写着灯光。(梅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