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如我,最早接触的上海,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印在一本本巴掌大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扉页底端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作为乡下少年,我识字可能算是快的。记忆中,似乎刚上学跟老师朗读完“白云太阳,晚上月亮”,太阳落山的晚上就能自己对着油灯看“小人书”(连环画)了。其中最着迷的是《三国演义》。据几年前小学同学聚会时已是老太婆的班长“揭发”,上课时俺也不看黑板,只顾低头看三国。“一次要借橡皮擦你不理,我说再不理就报告老师你偷看小人书……”
三国连环画一套六十册。当时最远大的理想,就是把六十册凑齐。除了和同学“物物交换”,就得自己买了。定价一两毛钱一本。贫苦岁月,三分钱一支的冰棍都绝对是奢侈品,我自己从没买过。嗓子渴冒烟了,就扔下书包跪在小河边“咕嘟”几口——就那样一分、两分、五分苦苦积攒。估计差不多了,就兴冲冲跑去十里外的供销社,一头扑在玻璃柜上,踮起脚尖急切搜寻刘关张哥仨儿的身影。《千里走单骑》,关云长骑着火红的赤兔马,手挥青龙偃月刀,过关斩将,一骑绝尘。喏,眼下斩的是蔡阳还是蔡阳的外甥?赶紧一只手掏钱,另一只手把“关云长”连人带马妥妥接了过来。再隔着玻璃往下看,《长坂坡》!赵子龙跃马横枪,往来冲杀,锐不可当。赶忙掏钱。钱呢?上上下下只抠出两分钱——两枚小小薄薄的“壹分”硬币。若非隔着厚玻璃罩,我肯定一把抄起书就跑——赵子龙千军万马之中七进七出,我面对一个胖阿姨还怕跑不出门!
【资料图】
天无绝人之路。出门往左边大榆树下一拐,一位老伯正在树荫下守着小人书摊打瞌睡。只租不卖,一分钱一本,当场看,当场还。正好有《长坂坡》。我当即把攥出汗的一分硬币放到老伯张开的手心,一屁股坐下翻看起来。不光长坂坡赵云,坡下当阳桥上还立着张翼德,黑马黑袍,丈八长矛,横眉怒目,吼声如雷: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只消一声大喝便把曹军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万马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谁个不怕!纯爷们儿,真汉子也!
如此这般,三国小人书早早定格了我心目中的三国群英形象。尤以关羽、张飞最见特色。赵云固然印象极佳,“三好学生”,但在少年的我的眼里,似乎同马超区别不大。
小学四年级时发现在公社当小干部的父亲的书箱里有厚厚两大本《三国演义》,当即偷出一本跑进西山坡松树林,“咕噜”躺在软绵绵毛茸茸的落叶毡子上,头枕一捆茅草翻开书页。插图不太中意,不像!相比之下,关于关羽张飞的长相描写,却和小人书里的正相吻合。关羽关云长:丹凤眼,卧龙眉,面如重枣,美须飘飘,威风凛凛,不时语出惊人: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张飞张翼德,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势如奔马,声若巨雷:燕人张飞在此,谁敢决一死战!
万万没想到,三四十年后,这般模样、这般声势的关羽张飞竟至活脱脱出现在眼前!九四版电视剧《三国演义》,陆树铭版关云长、李靖飞版张翼德……简直就是从“小人书”画页中、从大厚本三国字里行间走出来的,也和我三四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内心视像一模一样。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天降乎?再世乎?一个神话,一个奇迹!
而后来所谓“新三国”电视剧,关羽木呆呆神采全无,张飞脑袋两侧居然支出两撮短发,活活动漫风!至于再后来的电影《关云长》,不但个头矮小,而且长相猥琐,千里走单骑一路和嫂嫂眉来眼去,就差没来个“一夜情”。我们民族的人格标杆和精气神儿哪里去了?歪曲,恶搞!
而今,云长去矣!翼德去矣!2022年11月1日,关羽扮演者陆树铭去世,终年六十六岁;同年11月24日(农历十一月初一),张飞扮演者李靖飞去世,生命止于六十五岁。惜哉!痛哉!
顺便说一句,我是三国的“铁粉”。三国不但给了我精神底色,还影响了我的行文取向。四大古典名著,惟三国近乎文言,简洁明快,掷地有声,点豆成兵,气势如虹,真真才子书也!(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