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上海的季节更迭是有棱有角的。夏天热得轰轰烈烈,整天在外面野的孩子会生热疖头,脑袋上贴满狗皮膏药;冬天冷得残酷无情,小孩子的手背脚趾总会长满冻疮,鼻尖下的清水鼻涕像冰挂那样闪闪发亮。寒假前的日子最最难熬,水管爆裂后人行道上结了冰,上学时走得慌忙,一不小心就摔了个四脚朝天,大家在教室的水泥地上跺脚更是狂欢。一到阴沉沉、灰蒙蒙的“作雪天”,妈妈就赶紧去菜场买点蔬菜囤着。第二天醒来,窗帘一拉,刺眼的白光顿时涌入,一夜大雪将城市澎湃拥抱。妈妈已将我的棉裤挂在煤炉上烤热,起床一套,心尖尖都酥麻了。
现在上海难得下雪,前几年有一场不期而至的降雪,轿车引擎盖上就这么薄薄一层暧昧的积雪,被几个美眉刮拢来捏成一个两寸高的雪娃娃,上下左右拍视频,把北方人笑得岔气。最讨厌的是雨夹雪,雪积不起来,冷雨却在不依不饶地下,寒气滋滋地钻进人们的骨髓。有个亲戚从东北来,本想多待几天的,但撞到了雨夹雪,冻得受不了,赶紧逃回去。东北的雪积到齐腰高,但你可以在户外光着膀子晒太阳。亲戚说,我们那边的人还要凿开河面冬泳呢,口子刚凿开,鱼儿就争先恐后地跳上来。
(资料图)
妈妈说,立春的雪积不起来,因为地气是热的。可是我摸摸路面,依然冰冷。在科普杂志中得知,港口解冻时常常会将泊在码头的军舰挤压变形。于是我就做了一次“科学实验”,电台里发出寒潮降温警报后,跑到晒台上将妈妈在夏天做酒酿的钵斗注满清水,第二天果然结了一层冰,火钳也敲不碎。几天后大地微微暖气吹,我再去晒台观察,哈,钵斗已一分为二,镜子般的浮冰反射着阳光,钵斗里的水全部流失。冰面在融化时会膨胀,这股力量居然将一只坚固的钵斗撑裂。
立春后的变化还表现在食物的贮存上。过年时吃剩的年糕存在水缸里以免开裂,立春后就要勤换水,不然年糕会滋生霉花。水磨糯米粉也一样,沉淀在甏底一声不响,在你不注意的时候静水就泛出了光泽,做汤团的话就有一股酸味。上海人喜欢吃醉鸡,但立春一过,有些讲究的饭店就“要吃等年来”了。中药房里煎膏子的师傅将紫铜锅子洗洗收起来,膏子若有霉花,还指望着来年打虎吗?
我们家过年时必定要做一道故乡美味:虾油卤浸鸡。七八斤重的阉鸡,煮熟后分作几大块,浸入虾油卤兑成的鲜汤里,居家待客两相宜。虾油卤还可以浸猪肚、门腔、五花肉。但立春一过,所浸之物便会发粘,细嗅之下还有点——犹如孔夫子所说的“馁”。好在绍兴人都是逐臭之夫,略存异味或许更能刺激食欲。不过立春与春节靠得太近的话,妈妈做这道美味时就要掐指一算,严格控制存量。
岂止是虾油卤浸鸡,屋檐下挂着的酱肉、腊鸭、咸鸡、鳗鲞……作为节后余沥的腌腊制品都在时间之手的提示下无可奈何地走向美味的终点。
立春后仍然会生冻疮。尤其是躲在蚌壳棉鞋里的脚趾们,倘若背负冻疮的话,在回暖的天气里奇痒难忍,恨不得一刀剁了。滑稽戏里是这么出噱头的:冬天生的冻疮叫“冻瘃”,春天生的冻疮叫“春瘃”,那么夏天生的冻疮叫什么呢?
立春这天妈妈还会做春卷,与春节吃的黄芽菜肉丝春卷不一样,她用胡萝卜、香菇、豆腐干、黑木耳等切细丝,再加金针菜和芹菜梗炒成素馅,味道也很好。后来知道古代有“咬春”的风俗,魏晋南北朝的宗懔在《荆楚岁时记》里提到,元旦那天要吃五辛盘。这个五辛盘就是中国最早的药膳。在薄薄的面饼里夹入葱、蒜、韭菜、芸薹、胡荽等五种辛香之物,食后可以发散邪气,调动气血。后来流行吃春盘,杜甫有诗《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用多种蔬菜切成细丝夹在面饼里,就是春盘。清代的潘荣陛在《帝京岁时纪胜》这里有记录:“虽士庶之家,亦必割鸡豚,炊面饼,而杂以生菜、青韭芽、羊角葱,冲和合菜皮,兼生食水红萝卜,名曰:‘咬春’。”到了现代,比如说在梁实秋笔下还记录了儿时吃春饼的情景呢。上海人吃春卷,应该是适应都市生活的便宜法。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放过风筝的人最懂得春天的性格。有一次妈妈病倒了,高烧不退,头痛欲裂,眼睛都睁不开,吃药好像不管用。我在阁楼上找出前一年做的风筝,那是一只白底红边又有金星点缀的蝴蝶风筝,蹑手蹑脚来到晒台上,翻身上了屋顶,托着它送上蓝天,等它越飞越高时,咬断线绳,将一张写有“母亲大人病去也”几个字的小纸抠出一个小洞,穿进线绳,以俗称“发电报”的方法送上去。很快,风筝摇头摆尾地给出了反应,我手一松,它就朝着城市的天际飞去。
妈妈听到瓦片响,问我去晒台干什么,我说打野猫。第二天她的高烧就退了!一早起床烧粥,还从甏里掏出最后两只鸡蛋,起锅煎荷包蛋,可恨一只是臭的。她把剩下的那只荷包蛋搛到我碗里,咬了一口,是溏心的,这是我的最爱。再送到妈妈嘴边,她咬了一小口,流黄挂在微微泛出青紫的嘴角。(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