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自称是被养父母捡来的。在场的同学默不作声,以为后面还有干货,这个1948年诞生的上海男人,却打住了。不过是个流露,流露他对血统和门第的不以为意。
中文系77、78级,平均年龄偏大,着装、发式似落伍于市面,但心性多有精英的调调,李公公身上却没有。当年令人艳羡的上中毕业生,离校再久,内心多有挥之不去的优越感,李公公又是例外。偶尔,他在做派上还假扮世俗,能识破者寥寥。
上英语课,小姑娘一样的老师,请长辈一样的学生李公公站起来,解释一个语法现象。李公公以前学俄语,现在被分在程度最低的英语丁班,常缺课。他站起来,捶两下腰眼,向老师发出可否放一马的暗示,又尝试着企图回答一下,最后还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嗓子哑了,他勉强说了两个字,哑了。嗓音极像服务于皇宫内的那路男子,老师笑了,摆手请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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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去时极缓慢,意思腰椎间盘突出也是真实的。弄不清他的套路,课后,我叫他英叔。他说,还不如李公公呢。李公公这个叫法,正式启用。几十年后,英语丁班全体忘了他的真名,包括那位已退休的小姑娘英语老师。
李公公,平头,冬瓜脸形,鼻梁长挺,颊无赘肉,胡子刮得淡青,架副眼镜,贵气含蓄。以1978年的眼光看,他脸上那副无框金丝软边眼镜,极精巧。金丝细细,轻软地勾搭住他的耳根,却好像舒服了我们的触感。眼镜应是从长辈那里来的舶来品,和他的鼻梁绝配。
有同学的小孩来校,叫一声李伯伯,他就会在桌面上,铺一块手帕,摘下眼镜,镜面内侧朝天,放上去,然后拍两下桌子,那两条金色的弹簧镜腿,颤抖达两分钟都不想停,有种很神经的喜性。幼童们被挠了痒痒似的,开心,还要来,李公公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大学78级招生那年,各系招进很多本市户口的老三届,清一色三十岁出头。他们一般都上有老、下有小。全天课程一结束,很多人急着回家,跳上自行车,像敌后武工队一样,上衣立马就飞起,只是少了一把斜背的驳壳枪。校门大开,几百号自行车鱼贯而出。他们基本不在学校过夜,但还是会占个床位,李公公就是。
期末考试前的几天,李公公没有回家住,在109寝室过夜。该寝室六人都来自本埠。难得和弟兄们同宿一夜,李公公有点兴奋。他捧着贴有油焖笋标牌的马口铁空罐,在上铺的蚊帐里吸烟。熄灯后,他清了两下嗓子,等待弟兄们恳请他讲那过去的事情。他的记忆力不错,能记得几个月前自己讲过的一段什么经历,通常他会去上次结尾处回顾一下,再进入新故事。开讲前,会骤停,对几位同样横在双层床上的小阿弟关照,听到吗,不好讲出去的。弟兄们,包括个别他的同龄人,也混在里面异口同声,阿哥放心。
静了已久,这次意外,后面传来的只是李公公的鼾声。
1978年,也就是李公公30岁时,他的穿着,比所有男同学都略考究。衣料上乘,款式老法,一律熨过。他有件外套,人字呢大衣改的,虽是旧物,但比新货还要挺括,叫领子竖起,它就能一直站着。李公公曾露出过缎面小马甲,多少有遗老遗少腔。那时,从校长到门卫,从教授到学生,像是成建制集体退役的军人。校内所见的男性穿着,一律是类军用款式。李公公的穿着另类了一点,但还低调。大家也看不懂,他身上是不是有老派八仙桥味道。李公公说,阿弟,冤枉地不要,家里有现成的,做啥还买新的?
二年级时,有个下午,李嫂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来学校探望。阿嫂把刚洗净的尿布,一块块晾晒在宿舍里,水滴了几滴,也就没了。
李公公觉得,空间小,五六个大男人在里面活动,大家弯腰低头,在尿布下钻出钻进,煞风景了。他双手作揖,对阿嫂说,阿姐啊,求你,拿到家里再晾出来吧,你说会捂出气味,顶多再洗一遍嘛。
几个兄弟见阿嫂脸色不对,十秒钟之内,全部溜走。李公公觉得没面子,火气一点点上来。有人在门外听见,李公公生气地说,这算什么路道,你可以让老公为儿子让路,但你不能叫所有人都为你儿子让路吧!你借两分理由,做了五分的事情!门哐当开了,阿嫂抱着孩子出来,径直走去。李公公跟到门外,叹了口气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脚花微乱,但还是没追去。同学说,从此,阿嫂再没来过学校。
那天清早。李公公到校早,把东西放在109后,端着一杯碧螺春,开始串门。走进我的寝室,他看见桌上有一包红牡丹,我抽出烟敬他,他止住我,问,有女朋友了?我说,和化学系一个女同学刚接触。他说,阿弟,你用红壳子,和我交换恋爱秘籍,这生意就是亏本,我也做的。我问你,如果看见你的女朋友,正和一个英俊男生,站在某个地方起劲谈话,你会怎么办?我说,真没想过。李公公把我刚才给他的那根烟,拿去放在靠近他的那端桌面,说,那么,这是我的了。第一,绝不能走过去干扰,这证明不了你很喜欢人家,却暴露你格局太小、教养一般。哦,和你好,自由都没了?我问,怎么做才对?他指了指那包红壳子,又抽回手在他面前那支香烟边上敲了敲。我忍不住笑了,乖乖地把第二支烟放到指定地点。他就说,要在确保他们能看见你的前提下,贴着他们走过去,但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如果她叫住你,你就回头微笑一下,继续走你的路,表情显得平常,懂吗?平常。另外,以后永远别去打听那男的是谁。
说完,李公公把两支烟,插进他的大前门烟盒。我觉得他的调教费,性价比不算很理想,但李公公端着他的碧螺春,大师一样走了。
毕业很多年后,本班出了一些人物。每年圣诞,一些同学,会让办公室寄圣诞卡给李公公,而李公公从不主动联系他们。李公公以一名退休中学教师,告别职场。他曾对我说,阿弟,记住,不管在哪里谋事的同学,麻烦,都不见得比你我少。我们若有点事,就轻易开口的话,很多年后会发现,非常不值。你要把自己天大的事,都当小事,而不能倒过来,动辄求同学帮忙。大家住过上下铺,又怎么啦?那是过去。识相,懂吗?
记得去李公公家吃饭时,阿嫂曾经对我说过,李公公一生没有能力帮助他人,但他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不打扰别人。如果和他一起在马路上走,你会发现,侧向有人走来,他一定停下来,让别人先从他面前走过。
毕业十多年后,当年看过眼镜腿颤抖表演的孩子中,有一位考取了清华大学。临行前几天,清华新生对妈妈说,他真想戴着李伯伯当年那副金丝边眼镜去北京。妈妈说,有空啊,你。清华新生说,那年我五六岁,只要一见李伯伯那副眼镜,就能浑身轻松,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如果,我戴着它,碰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放松的暗示。
女同学还是打了电话。李公公放下电话,卸下镜片,把那副镜架送了过去。女同学说,借的,好吗?
李公公说,好的。(邬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