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乡村,无异于挖一口深井。”阿贵说。
2016年从魔都上海偶入浙江丽水下南山村,阿贵一住就是6年多。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自己一手打造的下南山村和民宿“悠然居”里,观察着一股山泉从干涸到出水,一朵绣球从孕蕾到绽放,一树杨梅从青涩到紫熟,特地保留的一段残垣是不是又在岁月里缺了个角。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虽然绝大多数村庄终究会湮灭,但它当下仍是许多中国人的情感寄托,每个乡建人的背后都搭载着几分家国情怀,阿贵这个从宁夏西海固走出来的农民的孩子,更想给乡村留下一点什么。
沉浸乡村6年多之后,阿贵准备下山了。
濒危的村庄
2016年,上海的园林设计师黄生贵偶然接了浙江丽水莲都区碧湖镇下南山整村园林景观环境修复项目,一直在大城市里给公园做花境、给高档社区做景观设计的他觉得“应该挺有意思的吧”,便独自一人背着相机来到了当时的下南山村。
这是一个明代万历年间始建的古民居群,虽然村民已经搬迁,房屋开始破败,但几十幢民居主体建筑保存完好,面朝秀美的瓯江,背依葱翠的下南山,因山地形制构筑,错落有致,泥墙、石阶、古道、廊道、古樟、流水浑然一体,静谧自然,是浙南山地建筑的典型实例。
当地政府曾有意将这块地方纳入周边整体规划,但后来顺应许多文化保护和艺术爱好者的呼声,决定将它保存,并在2001年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12年浙江省美丽乡村现场会在下南山村召开,认为下南山不仅要保护,更要利用好。2013年下南山村被列入省级首批历史文化保护利用村落,政府配套一笔资金,对几近倒塌房屋维护、修复,并准备引进资金开发。起初受困于自身将租金定得较高,且民宿风尚未兴起,始终未能落地。后来村里转换思路,与其死守,不如先盘活,不仅能保护村子,还会有溢出效应,使村民受益,于是主动降低身价,终于促成与浙江联众集团的整村开发合作。
阿贵背着相机在村子里到处转悠,遇到一个村民叫阿旺,阿旺和阿贵搭讪起来,带着他在村子里面转。后来雨季瀑布来的时候,阿旺很兴奋地拍了照片传给阿贵,这处鬼斧神工的自然水景拨动了投资者的心弦。机缘巧合,最后阿贵从村子里挑了一处视角最好的房屋,做成自己的民宿“悠然居”,竟然就是阿旺和他哥哥家的房子。
古村的奥秘
阿贵带着团队进了村,但许久找不到灵感。无从下手可能缘于内心唯美的诉求——一个园林设计师如何运用自己的专业、技能、眼光、情感等等全部的积累,把时间的维度通过空间的每一个细节完美地诠释出来,处处要透出村庄的美感、历史感和厚重感,又不远离现代审美和需求,能够在人们心中折射出乡愁回响。
阿贵是北京林业大学毕业的一名园林设计师,出道即成名,主持的项目获过上海“园林杯”优质工程奖等。他决定暂时不去想眼前的村子,转而去周边调研,包括附近的古堰画乡、缙云、仙居等地,看古村、看材料、看植物、看各种可能带来灵感的东西,让未来下南山村里的溪流、墙体、道路在古村风貌得以保护的前提下,达到预想的效果。
开始动工的时候,很多方案已经了然于胸,村庄里溪流水系的处理,卵石墙体的保护与修复,庭院的设计和地面的铺装……
在细部的施工中,阿贵不断惊叹于先民的智慧。下南山地属江南,年降雨多,土墙经不起雨水浸泡,墙基多用块石或卵石为基础,沿建筑周边,都有快速排水通道。每处庭院的布置从长远着眼,村内排水道构思巧妙,有明有暗,干支分明,或石砌,或卵石,或夯土,形式各异,既实用又美观。在设计施工中,阿贵依托原有的水系,适度营造出不同的水形如长坡、急涧、落瀑、静水,营造了景致,也是向先人致敬。
村里也留了一部分残垣断壁,嵌入了阿贵式的浪漫。“人们可以通过这面墙感受岁月的流逝,就这么陪着它,看着它慢慢倒下,慢慢逝去,也是一种体验。”古村落原来已有的卵石挡墙面阔、落差大,呈内倾式砌筑,缝隙干净,不夹杂黏合剂,阿贵经常凭墙而立,仰望先人的智慧和审美,这是下南山墙面施工中一直追求,但至今仍未达到的境界。后来每次有人来下南山,他总会指着“悠然居”边的几堵石墙,给人介绍他的遗憾。
当然,除了这点遗憾,其他都是阿贵的得意之笔,带着朋友、客人在村子里漫步,每一处他都能讲出一个创意、一个故事,比如地面用石子铺装成的一片叶子,灵感就来自于那天突然飘落在脚边的一片香樟叶……
2018年,阿贵的浙江丽水市“欢庭-下南山”民宿古村园林景观环境修复项目获第二届中国花园设计大奖赛“园集奖”民宿庭院类优秀作品奖。
走进了梦想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碰巧他心里的土壤自带养料,种子便发了芽,长成了一棵大树。阿贵在他的学生时代,幸运地遇到了播种的人。
他出生在有着“苦瘠甲天下”之称的宁夏西海固地区固原市彭阳县乡村,伴他成长的院落和田垄,是他的生命深深植根的地方,也原生了他努力向上生长的推动力。那时候,初中毕业考上中专是当地大部分农村孩子的梦想,1994年他成为全县1000多名考生中,60多名被中专录取的幸运儿中的一个,来到位于银川的宁夏林校。他至今依然庆幸去到的是省会城市,那里使他开阔了眼界,打开了格局。
林校对面是自治区原林业研究所,在那里他遇到了人生第一位重要的导师、研究所副研究员王建义。一次实习期间在植物园的偶遇,使两人结缘,老先生不仅给他讲授了许多知识,还建议他不应止步中专,局限于专业,而应有更高的追求和发展。
受到启发的阿贵开始埋头于专业之外的学习,尤其是英语。他拿来哥哥的高中英语教材自学,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晚上的英语讲座,学当时特别流行的赖世雄美式英语,甚至跟着李扬疯狂英语,在野外疯狂地练着口语。中专时期,他开学校之先河,大胆自办了一次英语演讲,听众挤满了教室。1998年中专毕业时,他凭借英语的优势和过硬的专业成绩,被保送北京林业大学,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同的人生道路。2002年大学毕业后,阿贵在上海工作两三年就担纲了某住宅区绿化项目负责人,作品获得当年的上海“园林杯”优质工程奖,并在《园林》杂志上发表了相关专业论文。
但追逐梦想的种子让阿贵没有停留在相对安稳的国企里,而是创业成立上海阿贵园林建设发展有限公司,开始了又一段新的旅程。
阿贵经常说,生活的梦想是过上梦想的生活,他慢慢地就走成了梦想的样子。
做个原乡人
2017年乡村整村建完后,原来的山村变成了欢庭·下南山原生态度假村。阿贵也从施工方变成了业主,拿下村里他认为视角最好的一处房子,做他的乡建尝试。
最初,他想把这里做成一个设计师俱乐部,但后来发现设计师们各有想法,很难把一个空间设计得让所有人都满意,他索性放弃原来的想法,改成民宿,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思,命名“悠然居”。那时是2019年,阿贵好像有种孤注一掷的感觉,在下南山做了重资产投入,真的准备把这里当家了。
阿贵口中他的民宿,充满了诗情画意:沿木楼梯拾级而上,一楼开阔的走廊是促使他决定在这里安放民宿理想的重要原因,从二楼望窗外的景色,角度不同,看到的风景也各有特色。这里春有春花,夏有清流,秋可望月,冬可看雪,可以聊天、品茶,孩子可以尽情嬉戏。一年四季,劳动的付出,便有了这有趣的空间。
几年中的大多数时候,他独自待在山上,不是在“悠然居”,就是在山下的工作室里,看各种书、琢磨乡建文创、筹备乡建论坛。有空的时候回家看看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或者到外地去做个园林项目。
他越来越觉得,人的精力非常有限,不要浮躁,慢慢打磨几个作品,找到同频共振的人,这就是生活。2017年,他的工作室开张的时候,他做了一场“乡建”私享论坛,请来了几十位对乡建有着共同梦想的人,有当地政府工作人员,有国家旅游局的前司长,还有其他投身乡村实践的同道者。乡村这么美,以至于每个人发言都像在写一首诗。
“挖一口深井”
做了民宿、论坛,阿贵又开始做文创、卖水果、做研学。“知道的我是做园林的,不知道的说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一点一滴都是在乡村积累出来的,这种专注,就像挖一口深井。阿贵一开始没有那么多宏愿,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有模式的东西,囊括了乡建工作室+乡建书吧+文创吧+伴手礼驿站+民宿为一体的乡建模式。
比如说卖水果。阿贵来了下南山,发现漫山遍野的杨梅树,熟透的杨梅黑里透红,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口舌生津,让人欲罢不能。当地人卖杨梅靠批发,价格上不去,采摘也只根据批发商哪天来,而不论天气,顾不上雨水影响口感和甜度。
他琢磨着上海人吃东西有个习惯:你说好,我信你;你说贵,我不还价,但是寄来的东西一定要和我的期待相吻合,不然我就要好好地投诉你。“用他们的话说,那不是钱的问题呀!”
阿贵开始满山跑,挨家挨户尝杨梅,因为位置和阳光的不同,每棵树上的杨梅都有细微的差别。他总结下来,整棵量比较大,果子长得疏密均匀的,口感一般都不错。确定下来了,就和农户敲定,整棵树上的果子全包了,采摘的日期得听他的,天气好了一口气摘下来,顺丰快递发货。并且他给农民的不但比批发价高一两元,而且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价格,这样杨梅的品质有保证,农民的收入也有保证。
他还给下南山水果添加了文创的灵魂,做文创,阿贵是认真的。他给杨梅贴上“初夏有意 红实赠君”的标签,让它首次从农产品变成了文创产品,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销售出去400多公斤。又如法炮制了枇杷、蓝莓和黑布林,分别拟出“白玉枇杷 细品瓯江”“丽水蓝莓秀山礼物”“老竹黑李 风情畲乡”这样的句子。因为帮村里的水果打开了销路,当地政府还聘请他为碧湖镇园林绿化驻镇咨询师。
他甚至挖掘出建设下南山时的两头骡子,村子在山坡上,村道狭窄弯曲,难以行走,为了降低大范围的施工对村子的影响,物料全靠人背和骡子来驮。当时他们给两头骡子取名“骡大宝”“骡二宝”,阿贵请来朋友、青年画家顾一鸣,创作了一系列“驮山”,还举办了画展,制作了灵气十足的布偶。
阳光的力量
慢慢做出了名,不时有外地的政府想办法联系上他,想请他去做乡村建设,有苏浙一带的,也有云南的、贵州的,还有西藏的。4月20日,央视纪录片导演柴红芳在云南怒江福贡县匹河怒族乡沙瓦村拍的纪录片《落地生根》即将在院线公映,里面就有阿贵在云南考察时的身影。4月中旬,西藏山南地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也计划带队专程到下南山学习考察,随后阿贵将安排进藏。
在乡村做了6年多,经历了风风雨雨,阿贵说,不是做什么事情,都要看得很大、铺得很满,中国的乡村数量太多了,“阿贵”实在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单元,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这件事做好,可以给别的村庄借鉴。
乡建看上去是一个很大的梦想,但落到地上,这些乡愿又变得没那么大。阿贵走了全国几百个乡村,觉得目标可以设得很小很小。“农民们一年辛劳,诉求甚微,一个乡建人只要有办法,把村里几十户人的收入提高一点点,就够了。”
阿贵现在有时候也在村里做直播。他的工作室边上有个早点店,夫妻俩每天凌晨2点钟就起床张罗,阿贵一直很想去直播他们,但都没有勇气,有一天终于去播了;他推开窗就是下南山村民的菜地,农民们凌晨4点多就起来整理菜园,他也去直播过;清晨5点钟下南山的日出,他直播了好几次。
“无论多晚,都有好几百人在网上围观。”阿贵很好奇,这些人都不睡觉的吗?后来,他再直播日出的时候,想了句词:“无论你是彻夜未眠,还是早已醒来,没有哪一种坏情绪不能被早晨第一缕阳光所治愈。”
阿贵说,我们为什么要向阳而生,就是为了汲取力量。
新民晚报记者 姜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