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槜(zuì)李是很风雅的果子。
同事赠我两枚槜李,原话是:“我不能让你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美味。”两个硕大的鲜果,用小纸盒装着,系一条缎带,像小学同学互送的礼物。很宝贝地带回家,只尝了一口,就被小娃娃抢走了。再去询问哪里可以买到,同事说:“还想吃?没啦!你以为萝卜白菜呢?”不甘心地在网上搜了搜,觅到一家桐乡网店。翻翻为数不多的评论,“除了贵,没毛病!”不禁莞尔。
和一位桐乡人聊起,她笑说:“槜李的产地就百桃乡那么一小块地方,我长这么大也只吃过两个而已。”她还拿手比划了一下,以示那块土地之小,“你随便一搜的什么网店,不靠谱!”
于是感到一点失落,也越发明白了槜李的金贵。农民常说:“种李不如种桃,种桃不如种瓜”。槜李生长周期缓慢,春季落花落果严重,因此颇不易得。海盐、杭州等地也曾种植槜李,但仍以桐乡为贵。据清代王逢辰《槜李谱》所言,桐乡槜李原本是净相寺的嫡裔。因为此消彼长,盛衰变幻,近代以来,关于槜李的原产地,就有了净相寺与桐乡两地的真伪之争。正宗的净相槜李是无核的,一说并非真的无核,只是果核极小,约等于无。传说宋高宗赵构逃难时路过此地,曾将槜李连仁带皮一口吞下,从此净相槜李再长出来就没有了仁。在江南各地流传的和赵构有关的传说里,这位南宋皇帝和人民群众的关系颇为微妙。老百姓好像既护着他,又有点看不起他。比如这个“无仁槜李”的故事里,僧人因不识赵构,便当着他的面,责骂皇帝将半壁河山拱手让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觉得“无仁”两个字也是含沙射影的。
珍果容易招惹是非,槜李也难逃此运。清代官吏年年向净相寺索取,僧人不堪其扰,将寺中李树砍伐殆尽。至光绪年间,净相槜李几近绝种,倒是早年移植到龙湖的槜李发扬光大。经过多次抢救,嘉兴槜李的种植现在已经小有规模,不像过去那么一果难求。其实,薪尽火传,生生不已,也是一段佳话,何必执着于“起源”与“正统”呢?这么一想,网购的槜李好像也没那么不靠谱了。
说起来,槜李是很风雅的果子。成熟的槜李色泽殷红,皮上撒有金黄细点,外裹白霜,顶端偶有瘢痕,传说是西施拿手指掐捻出来的。文人都爱拿这爪痕大做文章,历代题咏槜李的诗词都不忘写上一笔。清代词人朱彝尊《迈陂塘》中有名句:“西施过此曾潜掐,一缕纤痕留取”。这阕词的最后几句也很有意思:“小摘许。慎莫被,来禽偷眼衔将去。熏风且住。慢染就轻黄,青青携付,乞巧小儿女。”对这个吃了鲜果不忘带几个回家的朱彝尊,我感到十分亲切。他那么小心翼翼,担心这又担心那,可见是真心喜爱这果子,也真心挂念家中小儿女。
李汝珍的《镜花缘》第四十六回里,唐小山等人被四个果核所变的精怪掠去,其中一个女妖便由槜李核所变。搭救他们的百果山人细数果核的来历,解释说,西施以美色媚惑君主,所以李核精灵容易“窃肖其形”,至于和晏子、曾皙有关的果核,则很难变化出君子正气凛然的原样。《镜花缘》中有些男女平等的思想今天看来也还是觉得前卫,但这段“邪不侵正”的议论,似乎又太道学气了,让人感到索然无味。
李子鲜美,但不宜多食。槜李难得,其实尝一两枚也就够了。在我们北方老家,有俗语云:“桃养人,杏害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老百姓对李的风评似乎不佳。其实,过去在华北地区,李子并不多见。在我故乡的县城,主干道两侧栽种紫叶李作为观赏花木。每年四月,李树绽放一簇簇白花,花落才长出紫色嫩叶,但总不见结果。李花很美,常有人把它和樱花混淆,但我从小看惯紫叶李,同它就像老朋友一样,故而能一眼区分开来。紫叶李的花朵细小,有淡淡的米香,较之樱花更单薄一些。花开时洁白如银,细细碎碎,风致天真而朴素。明代吴鹏曾在《沸雪轩记》里记述嘉兴新篁镇太平禅院槜李花开时的盛况:“开花如晴雪,垂实似冰桃,真无忝嘉庆子(红皮李子的别称)。大都醉李之称,不尽为西子而醉也。当惠风和畅时,色更庄严,不减七重行树。”我很喜欢这段话,读了就想起当年我们县城的紫叶李来。家乡的李树虽非珍品,但春日开花时的庄严烂漫,应当和槜李是一样的吧。(张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