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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新民晚报| 2023-03-02 12: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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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又忙碌的一天结束后，洗澡是来自上天的馈赠：这段时间不属于世界，不属于所有其他人，不属于手机或平板，它完完全全属于我：这个赤裸裸在光下跳舞的人。

记忆的最初，我是在澡盆里被洗澡。外婆给我打上一层肥皂、冲净，再打上一层肥皂、冲净。做晚饭的妈妈巡视时发现了这一幕，冲过来挑衅外婆的权威：“妈妈，你怎么能这么给她洗澡？身上的油脂都洗没了！”昏黄的灯光下，外婆用她温暖宽厚的手掌提起我的小脚丫，在我的小腿肚宠爱地撸出一把清脆的声音给妈妈听，说：“你懂什么哦？什么油脂……这样洗得才干净！”

夏日的某个傍晚，舅妈给我和表妹们一人一个盆，让我们一起在大屋里洗澡。我们边洗澡边唱歌，一边看着微尘在门缝中漏进的阳光里轻舞飞扬。某一刻，当我用右手搓着左边肩膀上的小鸡皮疙瘩时，心中忽然浮起来一股惆怅之情：这不完美的身体啊，我还将跟它度过长长的一生！

进大学的第一个挑战也是洗澡。当我被北方同学领着走进人声鼎沸、散发着热雾的大澡堂时，我感到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在迅速溶解与崩塌。“你是大一新生吧？”角落里的水龙头下，一个浑身挂满水珠的女生边笑边问。“是啊。你怎么知道？”“因为只有大一新生才会穿着内衣进澡堂，”女生，或者说学姐快乐地回道，“很快你就知道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那么关注你。”

学姐说得没错，我很快就学会了坦然出入大澡堂，甚至能和同学一起快乐地相互搓背。但真正领悟“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那么关注你”，我又花了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我在没有热水的冲凉间、阳光中的露天小院及温暖的湖水中都洗过澡。洗着洗着，有些人消失了，比如外婆；洗着洗着，有些事消失了，比如故园。洗着洗着，新的人出现了，比如我的孩子们；洗着洗着，新的事出现了。

于是我伸出食指，在玻璃的薄雾上画了个笑脸——薄雾中的笑脸是一个时光通道：通道的那头是不尽的过往，像摇晃着的绿皮火车也像在外婆的老房子里洗澡时溅出的水，它们一边溅出一边消失，却一直将我送到今日；而通道的这头是喷涌的水花，是涂满光的未来，从我的头顶渲然而下——未来总是这样猝不及防的。

而许多年过后，我终于学会在这喷涌不息的未来里仰起面庞，享受洗澡，享受身体每一寸肌肤与伤痕，也享受此刻：我有且仅有的，一生。（吴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