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夏天,我与何以聪先生闯荡敦煌。
(资料图)
今年夏天去敦煌采风游玩的人特别多。想起了多年前的夏天,我与何以聪先生闯荡敦煌,在柳园小站住了一宿,条件极差,但有幸搭到一辆卡车,载我们去敦煌。搭车一招是火车上的邻座教给我们的。我们原来根本没想到柳园离敦煌还有那么远,还要搭车才能到。我们在招待所一住下,就关注窗外停车场的响动,一有车到,马上赶出去“同志同志”地上前搭话。想搭车得先搭话,你懂的。终于有一辆车答应了我们搭乘,记得卡车司机姓张,我们管他叫“张同志”。跟张司机约好时间,晚上睡不踏实,时时看表。一早起来,何先生已经买好一只大哈密瓜了,我捧上车,心想:我怎么没有想到?在社交上我得向老爷子看齐啊!
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我问了早,把瓜搁在车头板上,见张同志看都不看一眼,甭说谢谢了。人家看不上,我想,一时无语。
外交能力还是何先生强,已经跟小伙子交谈上了:“请问贵庚?”张同志不懂,看我。
得,既然是外交,那得有翻译才行啊!舍我其谁?我就给这一老一少两位国人做起翻译来了。“张同志22岁。”
“请问令堂大人在哪里高就?”
更听不懂了。还得我上阵。“你爸在哪儿干活?”
“他是跟羊屁股的。”
我像排球二传手一般传给何老:“他父亲是当代苏武。”
哈哈哈,三人都大笑起来。也许笑点并不全同。
最近梅子涵在《夜光杯》发文,写到了曾经的邻居何以聪先生,“翩翩风度,像一个会走动的知识,像特别标准的语文”。读时拍案叫绝:描写得入木三分啊!“会走动的知识”曾经在河西走廊走动,走一路写一路,每天都写古体诗,请我“匡正”,我连有的字都读不出来。他的象牙塔知识遭遇民间智慧,还要仰仗我这知青出身的知识分子半成品,来做脚踩两条船式的沟通。
当卡车把我们放下在莫高窟大门楼外、抬头看见蜂窝一样高低错落的洞窟,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
参观洞窟。我与何先生这样的散客,反倒自由,有什么队伍就跟什么队伍。第一个半天跟法国人队伍,看了最有名、最具代表性的九个洞:第十六窟,大名鼎鼎的“吴和尚洞”,第十七窟就在此洞深处,是更加鼎鼎大名的“藏经洞”。两洞出来,又跟导游进了其他主洞。第一天参观最兴奋,瞪大眼睛,张大耳朵,恨不得全身毛孔都张开来汲取知识学问。只是,白人外宾身上的那股异味让人受不了,洞子里半天散不出去,只好自己落荒而逃。
第二个半天跟上海舞蹈家队伍,看了十六个洞窟。其中一位,是闵惠芬的丈夫刘振学编导,我们认识。他们夫妇在上师大旁听孙逊先生《红楼梦》课时,我留校工作不久,正拜孙先生为师父,跟堂听课,坐在他们后面。参观中他时时仿效飞天的舞姿,对壁画中裸体和半裸体的歌舞特别关注,在笔记本上画像记字,跟听《红楼梦》课时一样认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三个半天看了十个洞子。其中有在敦煌洞窟艺术中具里程碑意义的第220窟。这是开建于初唐的一座私家窟,一户翟姓大户人家自己开的窟。为这座窟画壁画的画工绝非等闲之辈,他把当时长安城里最流行、最时髦、最漂亮的线条、色彩、图案都弄来了,都涂抹在了石壁上,他把菩萨画成了美女,飞天的衣带是身高的数倍,摆脱了隋代笨拙僵硬的形象,色泽鲜艳,线条活泼,姿态灵动。可惜这位画工没能留下姓名,只知姓李,史称“李工”。无名氏作品从来都是艺术史上的珍宝。
近年有苏州朋友去敦煌旅游,回来问她看了几个洞,回说“六个”。我回家寻出当年的笔记本,一一查数,竟有六十二个,仔细查对找出两个重复的,六十个,是现今游客允许看的十倍,心里充满了自豪。
结束那天,何以聪先生问我有何感想,我俩正走出大门,只见大门楼两旁的崖壁间,蹲坐着一些“跟羊屁股的”在看热闹。看到有人出来,他们就盯着看,死死地盯着看,随人家的脚步从左看到右,走远了,再收拢视线,寻找新的对象,再从左到右地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不知怎么地,我想起了闰土、想起了阿Q,听到老何相问,就回答道:“老祖宗留下的这些艺术瑰宝,看来是为了羞辱他们后人的。”说时我还用手划拉了一下“跟羊屁股的”们。何先生一顿,像是出乎了他意料,随即笑吟吟地反对我:你这话说得不好。我自顾自往前走了。一会儿回头看去,何先生竟跟一位“跟羊屁股的”蹲在了一起!是想试试他自己与民间的沟通能力有否提高,还是想寻找反驳我观感的证据?
从敦煌返回柳园,因为不赶时间,我们坐了公交车。那是班车的最后两张票子,一个座位在前,有垫子;一个座位在后,没了垫子,一个窟窿。我就站在那四方的窟窿中,随颠逐簸。何先生的座位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我,对我笑,对我喊话,像是十分不忍。现在回味,我想像梅子涵,也一样用“沐浴”一词来形容,“标标准准地沐浴”:沐浴着他老人家关心的目光,“眼前耳边尽是何先生的温良韵味”。
而且,他讲我的话“说得不好”,而不是“不对”,可能是在批评我说得刻薄了点。何先生从来都是个厚道人。多少年过去了,何先生早已作古了,我才寻思过味儿来。惭愧!(翁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