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极乡愁
文/秋凡
【资料图】
以前常年在外,家乡就是一团模糊的乡愁,老家的那条羊肠小道就像一条脐带,牵系着我生命的伊始。近乡情更怯,乡愁亦更浓。
去年夏天,我开车载着弟弟和弟妹回了一趟老家,参观了老屋。
太阳在后山坡密集的林间未作停留,穿过它们,照在房顶残缺不全、长满青苔的灰瓦上,斑驳剥落的老墙上,漆层脱落的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上,地坝里破土而出的蕨草丛,我们感叹着,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过而立之年。
屋前屋后的坟茔青枝翠蔓,杂草葳蕤。它暴露在阳光底下,却更像是隐蔽在阳光之中。
七月的太阳,又烫又辣,不可直视。我躲在伞下,闭上眼睛,没有一丝凉风。伞下的影子站在她生命河流的中游,一双倔强的眼睛凌空眺望着过去。
太极,天地混沌,阳阴未分的状态;另有释义,生生之源。也是我小时候的村名。
太极村,坐落于郭家镇老街的背后。沿着一条逶迤小路,淌过一曲蜿蜒的小河,往山坡上走两三里便是了。小河将村庄分隔开来,下游是一垅垅紧凑平坦的梯田,人们管这里叫忠子寨。中间是一块块分散的耕地,太极村就位于此隅。最上游,沿着杨家垭口往山里走,是苍翠的层峦,曲径通幽的山坳,驴子坨。村舍参差错落点缀其间,像古老的补丁厚重地贴在这块山皮上。
我家住在山腰,屋前屋后都是坟。当初有村民建议我爸换块地皮筑基建屋,我爸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向来不信鬼邪之说,让劳工尽管建房,还说人穷莫怪屋基,命运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新房子盖好第三年,一个傍晚。
天空被夕阳染得绯红,桃花色的云彩倒影在澄澈的小河里,整个河面也染了一抹耀眼的红。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打在山坡上,身影消瘦的我爸还在尽兴挥洒着甿隶之人对土地的赤诚热爱,直到落日一点一点的被对面的山峦吞噬,他才恋恋不舍地担着粪桶归家。
我妈去同村一个婶家借钱,久久未回。
我在堂屋桌子上埋首做作业,弟弟在我身边蹿达了一会儿,不知去向。
我爸经过后门口时,看见三岁光景的弟弟趴在灶头上,忘了第一时间抱下来,只是厉斥一声:“快滚下来!”
等他绕过地坝回到侧屋放下粪桶时,只听见灶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弟弟打翻了灶炉上的一锅开水,全身多处烫伤。
弟弟康愈后,右手落下了残疾,左手成为他生活的主力,右脸及右胳膊上疙疙瘩瘩的皮肤,就像后屋墙上没有涂抹均匀的水泥。
对于弟弟的遭遇,我爸憾痛不已,总喜欢盯着我弟右半边“寸草不生”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儿啊,用心读书吧!”
家里为治疗弟弟的病负债累累,我爸只得外出务工,既为偿还债务,也为补贴家用。于是,我和弟弟整个童年至少年时期,与我爸照面时间不多。
我爸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坚定地沉默,仿佛又蕴含了无穷的语言。他来回总是那一句车轱辘话:“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学习的事,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我妈常年操持家务农活,不时也会带着我和弟弟去地里农耕。
我妈哄着我干活,很有一套,她总是夸我:“这女娃子勤快,我家这女娃子好勤快哦。”
于是每天放学后,挑水、宰猪草、打扫猪圈等轻便的家务活成了我和弟弟长期承包的业务。
我挑水去的时候,两只空桶,自由摇摆,好不轻快。回来的时候,阶梯小路变得崎岖难行,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两只水桶变得缱绻深情,这头总记挂着那头,老想跨越我这万水千山去相会。
我气喘吁吁地挑到家,桶里的水还剩下大半。不得不邀上弟弟,“走,抬水去!”
我俩颠颠簸簸地抬回家,沿途洒下姐弟俩连说带笑的口水,还有不时往桶外蹦的井水。
我妈干完农活回到家,见满满的两大缸水,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那些年,家里养了好些鸡鸭鹅,我和弟弟平日负责给它们打草料。我妈将打来的嫩草或者菜叶斩成碎段,和着玉米粒搅拌在一起,投喂给它们。然后高兴地算着每只崽儿身上能长出多少钱来,抑或是等它们长大了,我们就可以打几顿牙祭。我妈的幻想刚一开始,便被夜里突来的老鼠狠狠地咬碎了。
随着鸡鸭鹅的个数逐日减少,弟弟笑着说:“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不用打草了。”
我妈从失败中总结出经验教训:得养只猫,养只狗。她说,狗也会捉耗子,还能看家。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家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值得看守的。
过了两三个月,那些战战兢兢存活下来的崽儿们已所剩无几。夜里各种鼠类来袭,三个月的大白鹅不仅能自卫,还能替一行同伴保驾护航了。
大白鹅跟着我们生活了四五年,俨然成了看家护院的“总管”,我妈一直舍不得宰了它。
终于有一天,我妈把她的看家能手给宰了,因为那天是我爸的生日。
望着桌上的白总管,想着昔日的点滴陪伴,弟弟很是伤心,怄气地说:“我才不会像你们这样心狠,吃得下嘴。”
我故意咂嘴连连说好吃,然后夹了一块鹅肉放到弟弟碗里。
他咽了咽口水,鼓动腮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大白啊大白,我拯救不了你,只能把你的生命化作我顽强的生命力。”
我爸啜着小酒,忍俊不禁,铁色的脸上绽放出太阳花的温暖。
那时候,家里拮据,我和弟弟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水果零食太少。嘴馋起来,村里蔡伯家那片水果园子不失为好去处。
一到夏天,一棵棵矮矬的果树貌不惊人,却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泛黄了的李子挤挤挨挨挂满枝头,让我和弟弟浮想联翩:摘下一个,用衣角麻利擦净,放嘴里,一口咬掉大半只,看到自然脱离的核,忙向对方炫耀,快看,我这个熟透了。
最高枝桠的梨,个头硕大,长得那个叫人眼馋,让我和弟弟士气倍增,不惧风险——他家有一条彪悍的大狼狗。虽然这条狗始终被牢牢拴着,但脖子上那根绳子的长度足够到我们够着果子的距离。
因此,我们常常是有备而去,无功而返。总是还来不及够到一个果子,就听见彪悍的狗腿子咆哮个不停,吓得我哇哇直叫,撒腿就跑。弟弟虽然也吓得大气不敢出,却不像我这般咋咋呼呼。他总是后跑,跑得却更快,不一会儿就赶超了我,并且甩下我一大截。如此一来,我就更没安全感了,一路连哭带嚎跑回家。既怕狗挣脱绳索追上来咬,更怕狗的叫声惊来园子主人,找我妈理论。
那些年,我们被那满树的水果芬芳诱惑着,虽然连一个果子也没吃着,却乐此不疲。
只是我万万没料到,这自由欢快的少年时光就要临近尾声了。
我初中毕业后,我爸从上海回来接我出去打工,他有些为难地说:“家里的条件你也清楚,凡事你要多担待些……你弟,是一定要读下去的。”
我心里是千万个不愿意的,但骨子里憋着一股倔强: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这个村,我就不能学习了!
多年以后,我打工之余仍然坚持读书学习,通过自考获得了大学学历,收获了理想的工作,也收获了理想的人生伴侣。弟弟终不负所望,学有所成,成了一名大学老师。
我望着眼前有着三十年历史的老屋,忽然想起我爸说过的那句话,人穷莫怪屋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甘之如饴,归于欢喜。我们的日子总算否极泰来。
别了老屋,我们来到杨家垭口走了一圈。期间碰上一个拉着一车土豆叫卖的货车司机,向我们打探路况:“这条公路通得到里面去吗?”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货车很快就驶离于我们视线内。
弟弟好奇地问:“你怎么就笃定里面通路了,万一信息错了,你可害惨了人家。”
我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曾经的穷乡僻壤之地驴子坨,早已是我朋友圈里人们游玩打卡的山水旖旎的文旅景点了。”
沿着一个岔路口,我们走向了儿时玩耍的那条小河,那条地理上连接山坳与平地的曲线河流。
过去,人们总喜欢到这来浣洗。在“乓乓”的锤棒声中,夹杂着人们的欢声笑语,满背篓的脏衣服不消多时就清洗干净了。而今,家家都有了洗衣机,不会再有人来河边洗衣服了。
小河之上,一座宽阔的七孔石桥伫立河面,取代原来的石头小径,道路笔直平坦,不再有颤巍巍的行走体验。小河对面,是焕然一新的田园村庄。
这条小河,见证了山水变化,见证了时代变迁,也见证了一代代人的成长——山里山外的人们,日子都好起来了。
好些年前,我们村就更名了,叫慈林。
太极已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它就像我记忆深处的那一片天空、那担桶、那只鹅、那片果园……悄然消失在历史的河流中。
作者简介:秋凡,本名彭时美,重庆市开州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生命时报》《博爱》《微型小说选刊》《特别关注》等刊物。
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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