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宜做酒。
桃花开的时候,无事在山里闲荡。就走到苏庄的小村庄里去了。桃花开的时候,其实剪一大枝桃花,插在一个大坛子里,摆在墙角,就很好看。但是在山野之间,很少人这么干。桃花开,就是为了结桃子。桃花开虽然也好看,却没有谁用异样的目光去看它——你要目不斜视,心思端庄:看着花,心里想着桃子,这才是正确的。
桃花开,宜做酒。
做酒是有时间的。比方说,春酿,就是桃花开时来做酒。《诗·豳风·七月》有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宋代的周密说:“薰然四体知,恍若醉春酿。”不管是先秦还是南宋,恐怕蒸馏酒技术还没有出现,所以这里说的春酿,与我的不同。
桃花开的时候,做酒师傅便开始忙碌了。做酒师傅,在村庄里并不是那么多的,算是手艺人。当然是早就约好了,他知道这家和那家是要做酒的,就排好了时间。现在,他到我家来,把我们出产的几担稻谷,与附近村庄人家种的几担荞麦,拌到一起,带壳带秕,用水浸泡。泡足了水分,再用柴火大锅猛蒸。气雾蒸腾之时,谷壳就微微地开裂,可以看到洁白的米饭粒半遮半掩,这算是蒸好了。把这些稻谷与荞麦一并捞起,沥干水分,堆到墙边干净的地上,摊晾,晾到一定时候,再把酒曲碾成粉末,均匀地拌到谷堆里去。然后,盖上稻草,盖上蓑衣,或者再盖上别的东西,静待时间参与进来,让谷子与荞麦以及酒曲,在稻草、蓑衣那些东西的覆盖之下,于时间之中,发生奇妙的变化。这里面会有哪些变化呢?此时此刻,外边是个春天,桃花烂漫的季节。等到林花谢了春红,满地花瓣零落成泥,枝头又结出了青青的桃子李子;再等到油菜籽都黄了,割回家,榨出油;再等到天气终于热起来,长袖的衬衫也穿不住了,只能挂一件大汗背心四处晃荡,这时候,做酒师傅才会再次出现。他轻轻地来了,揭开蓑衣,移开稻草,稻谷与荞麦发出一阵阵甜香,真的是酒香四溢了。
做酒师傅是随身携带一些秘密武器的,譬如说,刚一小会儿,他就在室外搭起灶来,架起硕大的木甑。有时候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些木甑铁锅带来的。以及,什么漏斗,什么酒勺,什么滴管。只见他,这样转转那样转转,前边敲敲后边打打,忙活小半天,一整套的器具就在院子里架好了,看起来就像是一整套的实验器具。大铁锅中有水,水上有木甑。现在他把那些发酵过的荞麦稻谷,倒进大木甑中,锅底下的灶膛里已经燃起了火苗。火势熊熊,噼啪作响,木甑里吐出白雾,雾气腾腾,酒气腾腾,继而人心腾腾。因为,那透明的酒水,正从管子里滴落下来,滴滴答答,这人间的甘露啊,正以惊人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啸聚而来。
这是盛夏时节的事。
而现在,桃花正开着,我就知道一定会在村庄里遇见一位做酒师傅。穿行在村庄里的做酒师傅,一定骑一辆老式的大自行车,在泥墙边的桃树下拐一个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这个时节蒸起来的酒料,才能邀请到时间的参与,也才能预约夏天的一场酒事,这就叫作:桃花酒。
桃花开的时候,父亲问我,今年想做多少斤酒。我想至少要一百斤吧,最好要有二百斤。一百斤的稻谷与荞麦,大概能蒸出三四十斤酒来,那么这样换算一下,大约是要好几百斤稻谷与荞麦的。今年家里造房子,到了夏天尚无法完工,届时一定会显得兵荒马乱,但是酒这个东西,还是不能耽误。我一想到那粮食谷烧的酒精度数,有五十多度,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有些开心。也不知道做酒师傅到家里去过没有呢?你看这山里,桃花已然开得如此好了。(周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