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在电梯里见过她,我从12层下楼,电梯有时会在某一层停留。我记住了她,因为她高挑的个子、挺拔的身材,色调沉稳的衣着,有品质感,且时尚……这些,都是我用眼角余光观察到的她,我猜测,她是一个家境颇优的美妇。之所以用猜测,是因为两年多来,我从未见识过她的真面目。
因为外子的工作原因,两年前我租住进了这个小区,搬去不到三个月,就遇武汉疫情,那以后,人们大多时候都以口罩遮面的形象出现在公共场所,邻居们的面孔,终是不得认识,况且是在狭小的电梯空间,盯着人家的脸看,尴尬又不太礼貌。而我,自认为只是一名租客,便从未想过要加入住户微信群。
两年多来,她总是吸引着我的注意,但我从未试图去结识她,也从未在电梯里与任何别的邻居搭讪交谈。似乎,邻居们也和我一样,一个个都显得高冷而不善言辞。我知道,上海人,多半是矜持的,相互留空间,才是大家所认同的礼貌,非必要不交谈,邻里之间的沟通,也许只在一瞬间的动作。譬如,进同一部电梯下楼,有人两手拎着垃圾袋,我会提前给他(她)打开门禁,推门出去时不忘用手挡着弹簧门,待拎垃圾的那一位出去了再放手。或者,下班回家,冲进楼栋,眼看电梯门徐徐关闭,赶不上了,脚下气馁,正要放弃,一刹那,电梯门又徐徐地开了,原来是电梯里的邻居替我按了开门键,于是重整旗鼓,快赶两步……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们似乎羞于把礼让或客气的话说得响亮,也许只是点点头,或者,口罩后面传出很轻的一声“谢谢”,又或者,谁都认为,那只是邻里之间的常态,又何须大张旗鼓地彰显?太过激情饱满的寒暄客套缺乏实际意义,还显得虚伪、谄媚,以及张扬。我是这么想的,我的邻居们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那是一种距离感与分寸感的把控,上海人之间,相互懂得。
这样的日子,自由而散淡,我喜欢。过着过着,2022年的春天就来了,然后,疫情也跟着来了。居家办公了,按社区做核酸检测了,为什么没人通知我?我们是租户,不在业主群里。于是打开窗户,分分钟探出头去观察,眼看着搭起了帐篷,眼看着大白来了,眼看着楼下排起检测的队伍,快快,开始了,我们也下楼吧……
直到按户分发抗原检测试剂,下楼,问两名穿蓝色防护衣戴口罩帽子面罩的圆滚滚的志愿者:我没接到通知,要怎么办……男志愿者说,去找物业啊!找居委会啊!业主群里都发了通知的……女志愿者沉默片刻,说:这样,你加一下我的微信,我是9号楼的志愿者,有通知我转达你。
我赶紧扫她的二维码,还对她说了声“谢谢”,张嘴,声音却习惯性后缩,口罩挡着,一定很轻弱。我还对着防护套装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笑了笑,她也对我笑了笑,用她唯一露出的眼睛。
我的微信里多了一位叫被我标注为“楼长辉姐”的朋友,这让我略微定心。可还是隐隐担忧,人家只是志愿者,凭什么为你个别服务?一旦要核酸检测,志愿者很忙,会不会顾不上通知我?
然而,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她的信息:收检测结果了,阴性的请送到楼下。第二天,又收到她发来的通知:某某街道要做第二次抗原自测,请做好准备,下午不要外出。晚上,再次收到她的信息:业主接龙订的蔬菜送到小区门口了,如果需要,我的那份给你,可以去领购。我与她客气: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她回我:我家有菜了,不用客气,就报201,我的名字,30元一份……
我以“201”业主的名义购买了一份蔬菜,想着如何找个机会好好感谢“楼长辉姐”。小区通道上,人们提着蔬菜的身影穿梭来回,突然听见身侧有人叫我的名字,停下张看,五米远的通道另一侧,留中长发的女人,高挑挺拔的身材,白色小西服,灰色小西裤,戴着口罩……是她,电梯里遇到过很多次的时尚美妇,可是,她怎么知道我名字?
她远远地冲我喊:菜买了吗?蔬菜?
原来是她?被蓝色防护套装裹得略显臃肿的女志愿者?加了我微信被我标注为“楼长辉姐”的她?一瞬间,心头掠过惊喜,似乎在流浪的路上找到亲人。我冲她大声回答:买了买了,很新鲜的蔬菜,太谢谢你啦!
这一回,我的“谢谢”说得很响,那会儿,我好像不再惧怕显得“虚伪”,也不再觉得大声言谢是张扬和谄媚。她戴着口罩,甩着中长发走远了,白色小西服的背影看起来优雅而轻捷。忽然想起,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她完整的真面容,倘若下一次遇见,我还是只能从那个挺拔、高挑、时尚的身影来认出她吧?
进楼洞,两位志愿者在大厅里核对适才收取的抗原自测盒,他们对着所有进出门洞的住户大声询问:你交了吗?阴性吧?几楼几号?注意防护。
被问的人一一作答,离开前都会说上一句:辛苦啦!谢谢啊!这几天忙坏了吧?大家都不容易,坚持一下,会过去的……也许他们的声音依然轻弱而克制,然而,这是我住进这个小区后第一次听到居民之间说那么多话。
当然,他们依然是一群务实而又低调的人,只不过,疫情之下的此时此刻,那些曾经的寒暄客套话,已然脱去虚伪的外壳,具有了表达善意、抚慰人心的功能。拥有实际意义的语言,使用的时候,他们再无羞涩。(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