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子咬着一根胡萝卜,齿声铿锵。模样好看的装了一袋,当水果吃。模样粗壮的切成滚刀块,做了咸肉胡萝卜饭。我也抢了一根,脆甜满腔,食声大奏。这些被霜雪腌透了的胡萝卜,红的如葡萄,黄的像鹅头,洗净了就是唐婉儿的“红酥手”。剩下的一些“扒脚扒手”的小萝卜,有些费难。我说:“何不做成酥萝卜干?”
越冬的菜地翻过,最后收场的胡萝卜当然是大大小小扭扭歪歪的统货。乱刀斩过,改成长条。各家都架起竹帘,暴晒三天,缩成邋遢相,过路君子随手一根,咂咂嘴说,哪家的味道好。随后大把盐撒入揉匀,塞入小瓮,随它天长地久地腌渍着,捞出一根,可以倒下三碗薄粥。那是农家早晚两顿粥的当家菜,吃得孩子叫苦连天。实在叫“乡下大姑娘,有吃呒看相”。一瓮胡萝卜干可以熬过一个冬天的淡!旧时媒婆上门,女方先会打听,男家是否顿顿萝卜干酱油汤当菜。那叫穷透了,不能嫁的。
儿时聚着做功课,总会在同学家翻橱倒柜,找些吃食,可惜黄豆寒豆早都吃光。没有办法了,主人就会搬出一个萝卜干瓮“随便吃”。伸手捞一根,两头拉紧着,互相交叉,要将对方的一根拉断,来找些乐子。这个腌萝卜瓮是每家都有的传家钵头。
北方的泡菜腌菜做法粗粝,只不过一层盐一层菜,聊补菜荒。浦东毕竟是江南,此地盛产灶头师傅,岂会放过“野老入城,萝卜菜腊梅花”。伲娘的手势就不一样,一样的落脚货,切成一落式的细条,放进笼屉蒸半小时,半熟的胡萝卜条,摊在竹帘上晒三天,任寒风冬日逼干水分,细碎的糖分渗出,将根根细条包裹得如冻玉般晶莹,如药店飞龙般骨感。娘将一半拌上少许细盐,作为吃粥食材。一半作为零食藏了起来。这货就有了一个新名词:酥萝卜干。
晚饭总是粥,但总要有点油荤,拌了盐的酥萝卜干取出十数根,切成细丁,油锅煸炒,倒入毛豆,一青一红,夹咸夹甜,顿成山珍。红的甜韧粘牙,绿的新香脆糯。其实遵循了古法,唐代大和尚释慧勤说过“铜砂锣里落盛油,生菜还他萝卜头”。
娘只给小妹舀了一调羹,规定男孩只能用筷子搛,于是哗哗的喝粥声,挑,搛,抄各种手势纷呈,筷子碰撞碗的叮当声混成一片,真叫“吃一口,盼一口”。娘笑着说,不要猴急,改天再烧,还有五六顿可以吃。我总暗下心思,搜索娘的这包零食藏在哪里。有天我终于破译了路径,顺了一撮酥萝卜干,上学路上,就把橄榄、桃板、五香豆之类零食都换到了手。
那些北方产的大个红萝卜,粗得像大玉米棒,最好的吃法只是榨汁而已。只有本地农民自留的老种红萝卜,才能叫“胡萝卜”,才有资格被制成“酥萝卜干”。它的最高级吃法,是外滩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的一道前菜,叫“外婆的酥瓜”。出身不论贵贱,修炼还需识货人。(辛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