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是一种复杂的社会角色。古代有一种世俗的层级划分:“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其中仅排在乞丐前面的“儒”指的就是文人。虽然如此没有地位,古代的帝王将相却颇有以文人自居的。文人遭了厄难,在民间总是能得到最多的同情,比如古代遭贬流放的官员,只要是有名的文人,到哪儿都活得其实挺滋润的,又比如戏文里的“书生落难,小姐偷情”之类。不过,说是人五人六,更多的时候,有权有势的权贵还真不怎样拿他们当回事。高兴的时候,让奴才给你脱靴,让贵妃给你磨墨,需要你给他装点门面的时候待若上宾,捧到天上,用不着了,弃之如敝屣。
文人因此常常失态。得意起来目空一切:“举觞白眼望青天”,“天子呼来不上船”;倒霉起来撕心裂肺,要死要活:“瘦影自怜秋水照”,“一片伤心画不成”。
然而也有另类文人,他们完全不在意世俗的成败得失,只关心身心的两安俱足。他们的快乐来源于他们的心理素质,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总是自得其乐。
这种快乐很简单,木屋竹篱,净几明窗,笔墨纸砚,琴棋书画,酒杯茶盏,荒野深林,曲水怪石,残叶枯藤,幽径丛花,群鸟孤舟,闲云淡烟,都能让他们获得愉悦。
东汉末年,名士清议转为玄学清谈,遂有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少时即以文章闻名乡里的向秀,与嵇康经常在柳树下打铁自娱,嵇康掌锤,向秀鼓风,配合默契,旁若无人。
去过绍兴名胜兰亭。遥想当年,郊外水边,林木繁茂,清溪如带,群贤毕至,列坐其侧,曲水流觞,饮酒欢宴。晴明爽朗,和风习习,极尽耳目视听的欢娱,胸襟大开,忘记衰老的终将到来,真可以说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唐诗人杜耒的朋友,于寒夜出门访客,不在乎有酒无酒,与主人围炉煮茶倾谈。炉内火红,壶中水沸。屋外寒气逼人,屋内温暖如春。明月照在窗前,透进阵阵梅香。主客以茶代酒,深情款款。
宋朝的敝同乡黄庭坚是个香癖,称香可净气,闲来无事,放下俗务,精致的小铜炉置于香几,燃香一炷,闭目静坐,身心安然。
总之,一炷香,一卷书,一壶茶,都可以去浊气,观物趣,慰心灵,只要恰当,有度,就是理想境界。古时文人的快乐,更像是一种精神,于今又何尝不然。
当代作家邓刚退休后喜欢开车远游。六年前偕夫人从东北出发,千里驰驱至南方海滨,回程时把我捎上,中途在福建三明小住一夜。当地文友盛情相待,次日特地领我们去到他们时来聚会的一个馆舍。
馆舍在郊外森林,沿途峡谷被他们命名为“诗峡”。树下草中,泉间石旁,点缀着书于木牌的八闽诗人诗作。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一首是:你也找诗,她也找诗,来到这里,诗歌就在不找中。
馆舍在山溪纡曲处,实木结构数间,上有平台,环观云霞,四面绿荫,招摇清风,中有孤松,可挂明月,山岚沁入窗户,苔藓贴在墙脚。书屋有经典名著,茶室有茶乡精茗,白米饭、农家菜,堪为美食。闭门在深山,读书即净土。
一个相对独立的精神空间,让人将日常中的躁动、纠结甚或感伤置之度外,心情随之变得恬淡,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深潭,任凭日出月落,清新而朴拙,有了超越尘世的从容。
闲情逸致,是文人的快乐,也是文人的情操。人生不在于富贵贫贱,在乎心境是否安然;生命不在于老少长短,在乎品质是否精粹。毕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不是活得最风光的人,而是能感受生活情趣的人。(陈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