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点生普吧。舌尖上有一点点苦涩,一点点春意。一如瓦上的春雪和轻雷。
竹帘卷起,一弯新月高挂。暗红色的木桌,一把青瓷小壶。此景如画,只是少了一行题款: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写到这里,突然想喝茶了。
灯光摇曳着,一抹橘红洒在茶壶上,青盈盈的光跌碎了,散开来,像飘忽的梅影。泡的是生普(普洱生茶),揭开壶盖,热腾腾的水汽里,碧叶如云,青草狂肆的野气直扑人眉宇,历代名窑释有一句:“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像一行偈子,令人猛地一惊:云开之处,草色青青,冬尽了么?
入口,顿觉苦得凛冽了。今夜,一弯新月洒下跳荡的春意,挟裹着料峭的寒气,就泡了生普。生普俏丽泼辣,像《红楼梦》里的小丫鬟芳官。饮生普,脏腑里百鸟啁啾,想起芳官哭闹起来的样子:“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泪人一般”。
生普狂野,头泡清苦,再泡滞涩,继而微甜。茶水滚烫,却有幽凉之意,像冬春之交的天光与树枝。喝着喝着,心里便漾开一丝寂寞。翻翻书,又想,丰子恺和沈红茶对饮时,不知喝的什么茶,一盏又一盏,神情也是淡淡的吧。这淡淡的寂寞,丰子恺的画里也有。有一幅,画的是两小儿对坐,圆圆脸儿,吃着糖果和豆荚,像两个隐士;有一幅《家家扶得醉人归》,柳树下,旧屋前,四个东倒西歪的醉人在春风里晃,样子像刘伶。松下茅屋,四人对饮,题款:三杯不知主人谁?丰子恺笔下的人物是萧散简远的,在车马喧嚣处,又在灯火阑珊里。或三五成群、或两人晤谈,背影里有满满的寂寞。他的画如生茶,清口清心,令人会心一笑。
夜里饮生普会失眠。我喝了一杯又一杯,清洌的香气,在浓稠的夜里流动,流进血管,令我酣畅。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就此冲破黑夜,信马由缰。我打开灯,读沈红茶。沈红茶是丰子恺的老朋友,也是寂寞的人。然而,他的寂寞是滚烫的,画芭蕉、琵琶、月亮、山果,其形硕大,占满尺幅。它们圆滚滚,憨态可掬,像一个个人,像石涛,又像八大。沈红茶是个有趣的老头,原来的名字不叫沈红茶。他自述于某大雪天,游杭州花坞,见茫茫白雪中有一树红山茶,不惧寒风,傲娇无比,觉得自己就是这样子!遂改名“红茶”。我读沈红茶,感觉这寂寞如一株火红的山茶,有活泼酣畅的生机。
窗外窸窸窣窣,像雪又像雨。春天的雨夹雪,滴滴答答,左顾右盼、欲言又止。它飘飘忽忽,在空气里涂满迷蒙的湿气。它,唤醒了江南,而生普唤醒我的身体。我又饮了一壶,它以苦涩灌溉我,伴我送走夜和残冬。
晨曦在玻璃上跳跃着,残茶在壶里,茶渍在杯沿,茶香在舌尖。隔夜的生普,叶子大如沈红茶的芭蕉。而淡去的苦味,像丰子恺桌上的陈酒。
春雪过后便是春雨。春雪是点点春意,春雨是滂沱春气。到了春雨滂沱的日子,就有龙井喝了。而现在,便喝生普吧。舌尖上有一点点苦涩,一点点春意。一如瓦上的春雪和轻雷。(西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