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进喀什校园 | 杨志军:文学是没有顶峰的攀登
新民晚报| 2023-08-24 16:59:49

当作家杨志军得知自己的小说《雪山大地》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时候,正在青海的家里吃土豆:“高原的土豆好吃。”随即,他原先回家乡的节奏被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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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8月15日来到上海,第二天,他就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专访时他还惦记着19日马上要去黄河源头。报道见报时他已经回到了青海:“倒也未必是为下一部小说做准备,只是常规性地延续我这种生活。”

杨志军在青海生活了近40年,40周岁后被调往青岛,至今28年。在没有海的青海,在山不多的青岛,他可以在海平面上“看到那么清晰的青藏高原”,看着大海波浪眼前叠化出草原、雪山,可能就会有淡淡的伤感……“作家写的都是生命体验,体验不同,因而作品不同。”这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雪山大地》,是他写给故乡的土地、高原的人民、带着沉甸甸情感的“感恩之作”。

《雪山大地》首先写给“藏族妈妈”

“你命中注定要受到民族和土地的养育,你的毕生努力就是为了感恩,为了他们写作。”谈及这部小说,68岁的他,眼里噙着泪花。

那是1977年,22岁的他作为《青海日报》农牧部的记者,到玉树州杂多县澜沧江源头去采访。当时交通不便,县里只有一辆北京吉普,大家分着坐,把他送到目的地之后,立刻要回县上。他在澜沧江源头走了一天,发现了一个帐篷,就停下来告诉司机:“一周后你来接我。”结果,司机把他忘了。

于是,他就在这个帐篷里,与藏族老奶奶和老爷爷,一起住了一个多月,帮他们干农活。藏族人一般不让外人动他们家的东西,怕是带入“外来的邪气”,但是他们对他不忌讳,尤其是老妈妈。她教他以最原始的方式打酥油:“就是把奶倒入牛皮袋,然后摇晃它无数遍,直到牛奶与酥油分离,然后把酥油捞出来。”她教他拾牛粪、挤牛奶,“最好的是她教我骑马,在牧区采访必须学会骑马。”她还给他取了藏族名字,“有一天开始忽然叫我‘扎西’,扎西长,扎西短。”

后来,杨志军的父亲希望他能参加高考,于是问报社儿子去哪儿了。然后,报社打电话到州上,州里问了县里,县里问了那个忙于穿梭的司机,司机这才想起来:“把他忘了。”当司机来接他的时候,藏族老奶奶特别不舍。“我也特别不舍,去看了我骑过的马,我照顾过的牛还有狗……”老奶奶给他准备了糌粑,还是依依不舍,表示还想送他一样东西:“10万个嘛呢——藏族人会转经筒,‘嘛呢’就是六字真言,表示祈福。她此生积累了10万个嘛呢,代表她此生积累的所有的福气——她想把她所有的福气都送给我。”当时,杨志军的藏语说得磕磕巴巴,老奶奶的汉语也说得磕磕巴巴,但是彼此都听懂了对方的话。“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就扑通跪下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结果说了一句‘妈妈,我以后会来看你’……”司机来了,“我就一路上想着我一定要回来。”三天后,他参加了高考,他根本来不及复习。他的数学不太好,但是语文、历史、地理不错,最终还是考上了:“我想,我这种程度能考上,还是因为10万嘛呢的祝福……”

然后,大学毕业之后他依然回到报社工作,他开始去找那位“藏族妈妈”。他去玉树州杂多县,遇到那位忘记他的司机——他忘得很彻底,根本都想不起曾经载过杨志军,更不记得他曾经去过哪里。“澜沧江源头那么辽阔,几十万平方公里,牧民都逐水草而居——随时跟着牛羊去水草丰美处,因而时常搬迁帐篷,我到哪里去找这么一顶黑色帐篷呢?”

因此,他开始聚焦于这片土地的写作,写青藏高原、写雪山大地:“我的毕生努力就是为了感恩,为了他们写作。如果没有这个点,我不会写得那么多,那么勤奋。也许没有这位老妈妈,我没有那么多智慧,是她给了我智慧。”

作品里的父母亲与作家的父母亲

《雪山大地》并不是“有计划”的写作。此前,杨志军更关心的课题是环境保护、生态自然。他的《环湖崩溃》就是“第一部生态小说”。此前十分畅销的《藏獒》也是以藏区为背景。“起初,我只是想写一个名为《雪山大地》的短篇小说,想写他们对我的馈赠,但是一下子很多画面就纷至沓来,激情澎湃,所以感觉——必须是长篇,且是一部‘只要有时间,我就能写完的长篇’。”他不是一个事先撰写写作提纲的人,而是任由自己沉淀过的记忆慢慢流淌,然后看流淌出来是什么就写什么:“就写那些让我失眠的场景。”

《雪山大地》的开头,就是一位汉族父亲要下乡蹲点。公社书记就指定一户藏族人家,让他去蹲点。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只是汉族父亲的职业是兽医:“据我的采访经验,兽医是唯一在草原工作的‘科技工作者’,代表着畜牧改良的方向。”小说聚焦了藏汉两个家庭的融合:“这样最终难分彼此的状态,以前在藏区很多,有很多汉藏结合的家庭。”

杨志军的父亲,也是《青海日报》的记者。最早,他是西北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当时家里穷困,他去西北大学选择的专业是根据这个专业是否提供粮食来定的。因此,他从外语系转到法律系,最后只有新闻系提供粮食,他就从新闻系毕业。”毕业之后,恰逢马上到1949年。于是他参与了“护校运动”,从西安出发,跟着解放军西进,到了宝鸡,帮助当地创办了《宝鸡日报》,最后到了青海,在一个马车店里创办了《青海日报》。杨志军就在青海出生。

杨志军的母亲,则是青海省培养的第一代妇产科医生。父亲采访会下乡,母亲给人看病,也会下乡。于是,他们会经常与藏民生活在一起,有了不少“房东”,积累了深厚的感情。虽然母亲仅看妇产科,但是“房东”都会到西宁来找他们去人民医院看病。那是上世纪60年代,“房东”给他们带来肉干、奶皮子等,“这是那么难得的馈赠。”因而,他把父母亲的亲身经历也融入了这部小说,“我想写汉藏两个民族互相团结、习俗相融、血肉相连的故事。”

在海上,看到高原的雪山草地

写作,多少需要些天赋以及后天的努力。杨志军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为他创造了良好的阅读环境。上世纪60年代市面上的经典名著,他家都有:“我从小对文学很感兴趣,动物的、爱情的故事,我都喜欢,大概是天性。作家的天性很重要,天性能培养出兴趣,就能为之阅读、努力、奉献……”

写作是情感积累,也是生命体验。作品不同,是因为作家各自的生命体验不同。“写作,越写越新鲜,越写越觉得自己一无所知。”文学,不是为了上山、达到顶峰:“文学是没有顶峰的。你艰难地走到最终,可能依然是在半山腰。这就是诱惑。已经登顶的话,只有往下走了,你还能干什么呢?”

“文学里的某个流派,可能有顶峰之作。”例如,批判现实主义的“顶峰”是托尔斯泰,浪漫主义的“顶峰”是雨果:“但是他们不是文学的顶峰——文学的高度,是历史积淀后,经过几代、几十代乃至几百代读者的认可的作品。文学作品要放在历史坐标上评价。”或者换言之,“文学就像是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比赛,无止境地长跑。”

茅盾文学奖是国家对长篇小说的最高奖,“是一种激励和总结,让我回望过去的创作,可以想一想,我今后怎么办?它给了我一个标尺。好像是到了一个‘顶峰’?但是,我应该有更开阔的视野。感觉到自己很不足的时候,可能就是你要找一个更加上升的空间了。”

作家,要时时刻刻汲取营养,让自己不至于变得那么陈旧。生活是新鲜的,自己是新鲜的,自己的感觉也要是新鲜的:“感情可能像是酒,沉淀过的,但是喝法和杯盏,要是现代的。”

所以,他能在青岛的海上,看到高原的雪山、高原的草地,交织成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平面……故乡,就像是爱,它既是起点,也是终极关怀,从这里起步,到这里结束,然后,循环。‍‍(朱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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