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张晓风的读者可能会有这样的体验,从起初的爱不释手到某一阶段的暂时搁置,最后若干年后回过头看依然奉为圭臬。可以说,阅读张晓风的散文要有一定的生活阅历,由懵懂无知到绚烂繁华,最后再到平淡温和,所钟情的宏大文字也偃旗息鼓,更期待一些沉着与诤言。82岁高龄的张晓风在其最新散文集《麝过春山草自香》所呈现的便是这样的自得与自适。
其中收录的50余篇散文新作风华各异,于回忆与思考中走笔十余载,融合着丰实与超然、昏暗愁郁与温柔明亮,它终究是一种面向生活的敞开。如果说散文是生活中的一束光芒的话,张晓风则顽强地保持着本能的趋光性,其文字的亮色不仅没有因年龄的增长而衰减,反而随之进入了丰收的秋季。
在此之前,张晓风的散文主题所涉之广几乎难以归纳,囊括了山水风光、男女情爱、怀人记事、乡土旧思、文化苦旅、童年旧忆、历史感悟等各种内容。在《麝过春山草自香》中则有了明显的主题意识,字里行间频繁闪现着两个关键词,那就是阅读写作与生灵万物。它们巧妙地列于4辑之中,可见张晓风并不是坐在摇椅上闭门造车,而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无数人。她是文本、生活的冷静旁观者,文章饶有力度写真务真求真,由自我到抒情最后落入人格;写动物时也没有过多机巧,随缘而发,却也能化身大自然的生灵芥子,让文章更富“灵气”,这样的亮色不正是散文的风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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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讲,散文是作者人格、生活方式的再现,《麝过春山草自香》里的生活闲语也是作者某时某刻的真实感受。她毫不遮掩,敢写敢言、敢爱敢恨,既展现生活本身的“原味”,又在作品中自由的评说议论,例如《长舌公·长舌妇》《你看过石虎吗?》等文不乏敢于针砭时弊的直言;《“他人生病”和“自己生病”》《一篇四十年前的文章》等文也饱含怀念故人的真挚。多数读者喜爱读张晓风散文的原因正在于此,在观望世界、抒写情怀、剖析现实时毫不遮掩,挈携着某些闲适、悠然、趣品的感悟成分,于轻描淡写中挖掘生命内涵。仔细分析《麝过春山草自香》会发现张晓风的写作模式,文章以公众熟知的或自我的近况为引巧妙开头,其间围绕主题细针密线般的书写,没有宏大的立意,只是一些生活中的所思所想,最后举重若轻的在结尾处止笔,全书的52篇都是哲理并不深奥的短文,读起来却也饶有风趣。
《麝过春山草自香》之名出自唐代诗人许浑的《题崔处士山居》,为全书奠定了诗意的基调。一方面张晓风把笔触深入到文化积淀中,信手拈来的诗味让散文显得庄重。另一方面,她尤其喜爱古典文学,频频引用唐诗宋词的润物无声、民间文学的谐趣程式、史书典籍的意象神韵以及风流才子的千古佳话,借助中国传统美感经验,为文学性表达提供丰厚的历史浸润,不加装饰便自有风姿,让人不加迟疑地欣然接受。余光中说,“张晓风的全部散文作品,均可看作是一种诗性思维。”张晓风善于从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抽离出情境和深层意绪,吸引读者的不是散文前叙的故事,而是文字中抽刀断水式的洒脱韵味,更是不甘庸俗愚蠢的现代情感依托。显然《麝过春山草自香》将“诗性思维”与大美境界串联起来,贯穿于文章之中。
《麝过春山草自香》从生活的各个角落感悟意义,寻找自然世界中微小的美好,一旦有所感,张晓风即刻化为无所依傍的自由主体,在散点透视中展现出若干个亟待捕捉的影象,作者顺着朦胧的艺术感受,毫无忌讳地将各种感受讲述出来。这种物我间相互披露的“艺术仿生”(楼肇明语),构成了张晓风散文的最大特点。同时,张晓风对伍尔夫格外欣赏,52个篇章,无一不在场面安排、色彩点缀、心态展现等方面悉心写思,如伍尔夫对达洛维夫人的描写一样,将局部锤炼的炉火纯青,某一瞬间的摘拾就能构成书写的全部。
步入耋耄之年,张晓风的文笔更加成熟,可谓“庾信文章老更成”,除简洁明快、干净自然外,也得益于她丰厚的阅读体验。例如全书开篇的《在D车厢》,伴随着宁静的思索,散文由读书的体验升华至哲理,最后缓缓地回到D车厢里的现实空间。文学阅读的漫谈与散文文体的特点形成合势,一息相牵,收放自如。同时,张晓风也乐于做古语言的考据考证,在生活语境中解读文字,解读起来行云流水,有时喃喃自语无拘无束,插语夹叙比比皆是。知识闲谈时更有反复零乱,兴寄无端之感,语言如交心谈话,不时地出现闽南语、现代汉话、俚言俗语,妙趣横生,在散文的节奏和语言的张力上,如林语堂、汪曾祺等名家一样的大气从容。
张晓风也具备典型女性作家特殊的艺术敏锐感,她能将家长里短组构出人情味十足的文学意象。不仅如此,她关注着各种生命样态,大地草木,飞虫走兽,乃至生灵万物,都是《麝过春山草自香》的书写对象。张晓风崇信万物有灵,对自然,她充满敬畏和感动;对过往的旧事物,张晓风总怀有消逝后的惋惜,例如写云豹(《写给云新》),曾经是原始部族的神灵,而经历大量捕杀后它成为动物园中的私藏,伤感的寄居,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的无奈,她为人类的贪欲感到羞愧。作者稀释了人心中的复杂成分,略显粗粝的文字未作过多人工修饰,却更能保持温顺和悦的自然柔性。《麝过春山草自香》如童真般的呓语,它是写给儿童的文学,不带有一丝污浊,张晓风纯粹地为物种灭绝而悲哀,真诚地渴望一个“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生物世界。
《麝过春山草自香》另有一番对万物的悲悯,张晓风检讨人对环境的破坏,反省人类行为的得失。对张晓风而言,现代化进程中的城市即便高楼林立,它永远是陌生的,有伤害性的,特别是人类中心主义的理念与行为,带给生物世界灭顶之灾。作家警惕、控诉,面对着石虎、云豹、黑熊、穿山甲、麝香猫等一个个物种的危机,她强调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一些不合理的规划布局、发展方式使动物生存环境受到威胁,这严重背离了生物种群的“天道”价值观。她认为“人类才是更该堤防的危险动物”,于是张晓风成为与施暴者人类进行谈判代言人,将保护自然的话题深化为生态律与道德律的矛盾,这已然不是简单的现代性拒斥,而是发自肺腑的执着文化追求。
在《麝过春山草自香》的后记中,张晓风写道,“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岁,但只要有一口气在,我还是会把我自己好好地呈现出来。”谁也不知道张晓风还能写作多久,还会以怎样的叙述方式继续呈现。但无论如何,张晓风的书写并不寂寞,她与生活中的蛛丝马迹为伴,与自然万物为友,又以充满“诗性思维”的幽默方式来记录生活。正如歌德所言: “诗人的本领正在于他有足够的智慧,能从惯常的平凡事物中见出引人入胜的一个侧面。”《麝过春山草自香》让我们看到生活中无数个诗意的侧面,也是文学点缀生活的幽微星光。(祁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