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说起以往的工厂生活,有人以为就是上班干活、下班走人的重复刻板。其实并不然。从进厂上班到下班回家,有九到十个小时之多,除挤公交或步行外,每班作业时间通常为八个半小时,其中包括能够自由支配的吃饭半小时。正处于二十至五十多岁人生最活跃年份的工厂兄弟姐妹,当然就让其中洋溢了南腔北调风土味、家长里短烟火气、个人“八卦”冲击力,有时车间领导也会亲自“莅临”亮一嗓子:“大家集中一下”,把上面的要求和精神顺利地“传达”“贯彻”了。如此便氤氲了三十分钟工厂特色的丰富多彩和活色生香。
通常一到上午十点半,车间里隆隆机器声就暂时停息。从清晨六点开始,忙碌了四个半小时,食堂第一轮刚出炉的饭菜就供应给早班一线职工。风卷残云般对付一餐后,各工段、班组都有各自约定俗成的“排排坐”空间:夏天是车间门口的通风阴凉处,冬天是加热炉边的弹丸之地。济济一堂的众人从“今朝天气……”开始相互调侃,或耍点活宝出个洋相,哄笑一番,虽然都是一身其貌不扬的蓝工装,却大有藏龙卧虎的不寻常。有位女工相貌不惊人、岗位不重要、言语不很多,但一时兴起会唱一口标准淮剧腔“西子湖边春意浓,桃红李白笑春风……”令边上人刮目相看,细问方知年轻时在淮剧班子唱过《白蛇传》,跑过不少“码头”。还有在农村待过多年的,说当年上山采蘑菇,带把小刀,采完留个根,过几天又长出一大片。后来有人用锄头连根一起挖,山坡上渐渐地就没蘑菇了。以后读到古人的“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便想到这个例子。有几个海运局、文化局干部到工厂劳动锻炼的“五七战士”,虽然经历丰富但矜持得多,相处熟悉了偶然开口有“那时帮梅兰芳倒了一杯茶”之类,有石破天惊般的效果。
当年工厂老师傅多来自苏浙两省,尤以苏南、浙北农村为多,而年轻学生娃就是一口标准上海闲话,进厂后跟随苏北师傅的,就会满口“这块、勒块”;跟绍兴师傅的,会把越剧称为“笃班”,用“夯个大头菜”骂人;跟宁波师傅的,则听得懂余姚话与宁波话的区别。饭后聊天有助消食,也能调节紧绷的神经,工作上有些不愉快也趁机发几句牢骚排遣一下。神聊内容多是:谁谁谁平常嘴巴“硬”得很,偶然有点不舒服,一看到验血单的指标箭头上上下下,眼泪鼻涕当场“飙”出来;隔壁车间谁谁谁儿子结婚,小房间一分二挤一挤,从来不看电影的老头老太就每礼拜看两场夜场故事片,坚持三个月顺利晋升了“准”阿爷阿娘,至于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无论中班、晚班,饭后半小时很快过去,一声铃响,大家起身站到各自岗位,那些普通人酸甜苦辣“八卦”带来的嘻嘻哈哈过后,都能细细琢磨在其中某些细节里发现各自的影子。
工厂生活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很多年过去,最牵挂的还是当年饭后半小时的轻松神聊,未及说完的八卦至今依然勾魂,那个“下回分解”的悬念以后如何演绎?八分坦诚加二分显摆,再有工厂特有大嗓门加持,就成了真实度很高的个人史料展示。如今“田野调查”盛行,那辰光若有意识地多问几句作点记录拍几张照,用不着车船劳顿,转个身留个心,就拥有很多个人的丰富史料。因为缺少必需的细节,在无数个半小时里听说的那些故事只能慢慢随风飘散,回想起来很是可惜。(陈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