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后经常想的是:幸好有这些行李箱,它们的存在,好像在证明,这一生没有白活。
书房里的书架顶端,有三个行李箱,是不同时期留下来的,有自己买的,有朋友送的,都没有坏,所以舍不得扔,出门的时候,会从中间随便挑选一个。
偶尔在书房里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会盯着书架上的三个行李箱看,看着看着就会生发一些感慨:三个行李箱中,装着我不同的人生啊,每一个箱子里,都藏着一段段散碎的故事,只是有许多,已经没法再忆起。
有一个行李箱,特别小,已经20余年没动用过它了,它被放置于床底下,估计现在也蒙上了灰尘,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我也不敢把它拉出来,打开看看。
回忆如潮水。2000年,决定北漂时,我的这只行李箱,还是全新的,看上去小巧而精致,里面装着发表自己文章的剪贴本,还有几沓崭新的方格稿纸。
箱子是专为这次进京而买的,因为我隐约记得,沈从文1922年第一次来北京时,箱子里也带着这些“装备”。
出北京站时,沈从文曾深呼一口气说,“北京,我是来征服你的”。当站在无数人来来去去的北京站口,同样年轻的我,却不敢说出那句话,只是在心底念叨了一句,“北京,希望你能把我留下”。
带的行囊是一样的,但志气却不一样,这也许就是我与沈从文的差别吧。
行李箱中的那个剪贴本,成为我找到第一份工作的“证明”。仿佛是一种宿命,也仿佛是为了证明一些什么,这么些年来,有一摞摞的剪贴本堆积如小山,有一本本署着自己名字的书,加起来也是厚厚的一摞。
每每人生迷惘的时刻,这些积累的“财富”会告诉自己:你还很幸运,一直在做这样一件事情,并且还有可能,一生只做这一件事情。
偶然也好,必然也好,年轻时的一段出门远行,决定了后边20多年的人生。这些年我曾无数次出门旅行,但内心深刻地知道,可以称为“行囊”的,只有20多岁时拎在手里的那只箱子。
那只行囊装的东西不多,但是很沉,沉到一名年轻人,拎着它的时候觉得直不起腰来。
那个行囊装的不只是希望与憧憬,同时装于箱子某个隐秘隔层里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与慌张。
前者让人渴望迈开大步向前冲,后者让人想要退缩,躲在熟悉的环境里,连对外张望的野心也不敢有。
所幸,我拎起那个行囊,就没有把它放下来——物质上的那个旧箱子,虽然早就不碰了,但箱子里曾经装过的东西,一直都还悬在我心头。
如果我没记错,20多年前的行李箱,还装有两件白衬衣,当年无论上班下班,还是外出谈事情,都会换上洗净晾干的这件,换下身上穿了一天的另一件。
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穿行的时候,不管是夏天温热的风还是冬天寒冷的风灌进白衬衣里,都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自信在包裹着自己。
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的另一个习惯,就是每年都要买几件白衬衣。出门旅行的时候,也要至少把两件白衬衣折叠好放置行李箱中,这样的话,仿佛每一次出门,都是人生第一次出远门一样,充满期待和盼望。
也许未来,家里还会增加一两个行李箱,但我已决定,不会扔掉任何一个箱子,床底下的那个,抽空也要找出来,用湿毛巾擦拭干净,并排放在书架顶端。
年轻的时候经常想:背起行李箱的人啊,要不停地走,不要停留,背起过行囊的人,永远没法回头;而在中年之后经常想的是:幸好有这些行李箱,它们的存在,好像在证明,这一生没有白活。(韩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