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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应是酣睡的时段,却听见隔壁99号声乐研究所开始晨练了,狼似的舒啸,羊似的咩咩,还有鸡鸭般“咯咯咯”“嘎嘎嘎”,吵醒了熟睡的宝宝,他哭着从床上站起来,手里突然捧着一只口琴吹起来……然后吹着吹着,怎么又变成自己在吹了?哦,又是做梦!
那只口琴,它确实存在过,那是幼年时,我在武康路97号家里见着的。长大一点后,追问外婆,知道是妈妈买给小舅舅的礼物,奖励他考取了上海机械学院。后来,他不吹了,就还回来给我玩。虽说到我手里是二手货,却是当时最好的品牌——国光口琴。至于口琴的类别,或单音或复音或重音,不懂,后来推测是重音口琴,因为两排音孔中每一个音孔都有两片铜质的簧片,吹出的声音蛮厚实的。
小孩对于玩具类东西,一般都是“新铸茅坑三日香”,况且那口琴又长又重,琴边又厚,小孩嘴小,才吹几口,不好玩,就被我扔到不知什么地方了。后来全家响应号召,离开武康路97号,下放去了农村父亲的老家。过了三四年,遇上“文革”,母亲精神失常被囚禁在医院。不多时,我突然又见着了那只口琴,不知是谁把它放到我的枕头底下,那是个大年初一的早上。我问父亲,他只是笑笑不说话。我在想,父亲正病着,母亲在医院,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这只口琴应该是父亲作为压岁礼物,在昨晚大年夜塞给我的。口琴用一块湖蓝色正四方小毛巾裹着,闪着白亮的光,是用心擦拭过的。
我如获至宝地高兴。可是,一会儿这高兴劲儿便如霜打的秋菊,蔫了。因为这口琴吹上去,偶有一两个音符会响起来,大部分琴孔都闷闭着。移到光亮处照一照,琴孔里有些垃圾,所有能见到的簧片上都黏着尘垢。我这才知道,那口琴肯定是外婆塞我枕头底下的,因为她有点眼瞎。赶紧清除!我拿来绕手套的钩针,一个孔一个孔地轻挑细勾,可是尘垢太硬,弄不下来。我突然想起洗衣服用的石碱,用它撒进开水里,把口琴浸泡一会儿,肯定会有去尘垢的效果。果然,浸泡过后,尘垢一下子清除,我为自己的试验成功而沾沾自喜。
我操起口琴开始漫无边际地瞎吹,摸索从凤凰琴上学得的七音符,寻找连成乐句的感觉。凤凰琴是上海小舅妈侄女的玩具,我去玩时常常乱弹。现在乱吹一通的后果,是被祖父教训一顿:“闹来喽,瞎吹吹个啥,名堂全无!”
爷爷的话好像是激将法,我不相信吹不出名堂。我躲在远处的田野里或河滩上练习,好不让他听见。突然有一天,口琴传出一支歌的开头一句。我好惊喜,接下来一发而不可收,我一首一首地摸索,连成整首曲子,音域不够,就用中音区的音名替代;吹不出半音,就用舌头堵,还通过气息、抖琴等办法变换吹奏效果。
母亲在医院里久久不回家,听父亲说治疗效果不理想。一次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去探望她,我们隔着铁栅栏,她竟然不认得父亲和妹妹,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叫了一声:“儿子啊,心肝宝贝!”我不禁眼泪直流,父亲和妹妹也都哭出声来。这是我终生难忘的场景。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除了配合父亲做些家务,还养猪、养羊、养鸡、绕手套、扎扫帚、钓鱼摸蟹,种好自留地。上学回来抓紧做作业,空下来就吹口琴。因为害怕口琴会被人抢走和偷走,我从来不带到学校。想念母亲的时候,一个人躲到清静的地方吹奏几曲,吹得最多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金色的大雁》,每次吹奏差不多都会掉泪。
这只口琴一直保留到我上了高中。我记得在高中文艺演出时,一位吹笛子的上一届同学邀请我为他们班级跳舞伴奏。后来我赴上海读书后,父亲翻造了老房子,许多家具用品更新了,当我回家住进新房子后问起这口琴,父亲摇摇头,告诉我不知去向。我的心情很是沉重,回忆起往时的相伴,有过多少的情思寄托在口琴上,国光口琴的每一个音孔都灌注过我的泪水。好在母亲已经回家,神志已经差不多清醒了,心绪总算宁静下来。
从上海武康路97号带着口琴出发,到如今我已满头白发,整整一个甲子,这漫长的人生路上弹跳过多少个音符,高低起落连缀成婉转复沓的咏叹调,让人感慨。(天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