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要慢慢老去,老去的是肌体,精神抖擞方能优雅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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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我的手突然不听使唤,愈来愈颤抖,仿佛告诉我,它也辛苦了一辈子,该歇歇了。赋闲日子,朋友间烹茶品茗,叫上我,挺儒雅的事,我却端起杯,洒一地,如同还酹江月。朋友同情我手颤,我总是把“隐痛”埋在心底,挤眉堆笑,让人感觉精神还“抖擞”。
手颤出自遗传。一生物医疗权威机构的博士告知我,这是遗传基因天然缺陷,好比一条高速公路,路面有断层,当大脑传导行动指令,信号通道断断续续,造成终端(手)颤动。我既沮丧且安心,沮丧是因为找了顶尖的医生都无可奈何;安心是晓得这只是“神经”病。
祖父年轻时在沧州饭店做账房总管,一家八口生计都指望他。我没见过祖父,祖母说我同祖父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半一样手颤。祖父仁厚,眼看双手抖得连算盘也拨不了,不顾同乡老板挽留,主动辞职。他是家中顶梁柱,实在撑不住生计之重,手颤成了压垮他最后一根稻草,某个夜晚跳河自尽。羸弱的祖母却是个刚强的女子,尝遍人间辛酸,只身扛起生活重担。
我儿时手就颤抖,同别的孩子打弹子、垫条纸,回回吃瘪,索性蜗居练字,《老三篇》一日抄一遍。家父周末检查,我怕“吃生活”,所以从未偷懒,居然从此手不抖,还练得一手好字。当兵时,我是标图兵,手持四支色笔,出笔转换自如,作业行云流水,拿了军中“标图能手”称号。退休前,我还是沪上警营书法协会会长,岂料时光将我打回原形。
总不能把老来手颤视作“最后一根稻草”,况且生计不是我的负累,只是幸福打点折扣而已。于是,我坦然替手颤想象有哪些“便宜”,跟废了“武功”却世事洞明的东方朔一样:“优哉游哉”且“随时制宜”,于夕阳处再“抖擞”一把。
手颤示人,大有迷惑性,常能出奇制胜。父亲也手颤,年轻时嗜好斗虫,与人摆局,颤巍巍驱虫入盆,一副未战先怯的模样,父亲手掂须草,那虫子似乎领得父亲手颤频点,振翅嘶鸣,奋勇无比,每每成为赢家。
都说好记性比不了烂笔头,如今我读书,手颤妨碍做读书笔记,反而激发了大脑,书袋果真转化成脑袋,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笔记充其量是个“仓库”,而脑瓜才配得上“物流中心”,学识滞留“仓库”,成本大效益低,换作“物流中心”,学识时时碰撞,思维须臾通达,大开大合之时,济学且益脑,何乐不为?
本来,玩书法是我当下的闲情雅致,碍于手颤,惧怕挥毫游蛇,群魔乱舞,便断了书法念想,却有人逗我,如若颤抖下笔,不定有“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之相,真这般想,那是得了“便宜”卖乖,罢了,有种明智叫识相。
退休了本该低调,手颤更要识相,不然,洋相百出,情何以堪?那回,参加好友孩子婚礼,遇见熟人,我不敢端酒杯敬人,人家却给我面子,拿酒敬我,怕什么来什么,结果将酒泼洒别人一身,偏偏还是红酒。如今忌酒、忌茶、忌饭局,都成“心病”了,不写字可以,不喝茶也行,但总不能不吃饭,不吃饭余生怎么抖擞?思来想去,少了饭局,虽少了乐趣,毕竟也少了是非。
手颤好似罩在头上一片阴霾,但偏偏留出一道缝隙,好歹赐我一丝温润的光线。手颤得出奇,手腕抖,手指却不抖,弹琴还凑合,居然还能打字,感恩苍天,我能偏安一隅,可以终日敲打文字,在字里行间找寻快乐,给我心存抖擞余生的信心。打字写作,是我当下的生活方式,我写故我在,我写我抖擞,须知,遗传不可逆,心态是王道。
人总要慢慢老去,老去的是肌体,精神抖擞方能优雅地老去。手颤于我是一种病,治不了的病就得从容应对,也许,与病共处才是最好的生存法则。余生抱病,与其哀叹,莫如视作一道风景,奇于奔雷坠石,壮在绝岸颓峰。
我颤巍巍写下这些文字,不在得瑟,而在抖擞。想起令我敬仰的沪上作家陈村,他自述是“弯人”,尚且要做“正直的人”。恍惚间我也望见了祖母的目光……(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