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八月底,即萌念写写木心,不过是想很具体地谈谈木心《温莎墓园日记》中,最短的一篇小文《SOS》,仅止于谈谈文学手法或文学欣赏中的一个境界——简练,或曰:留白。
不成想,才要动笔就生病,生病一个月中,起了“木心是否是大师”之网辩,不由想得多了些。想得多,一个多月后的今天,就又多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要写下来,一可以抛开蹭热度之嫌真谈事儿,二证明可以写长文了自己正在恢复,三是身边有几个亲密的小朋友,当时于别人貌似合理的辩词中,由本来喜爱木心,转而跟着他人“以为然”起来,并且还“深以为然”。所以才想写得多一点,让这几个小朋友也看看,是否我说的这些话,也还可以在他们的心里“以为然”一下。
首先,“木心是悲剧命运的代表,但不是艺术大师。”这样两个宾语排列在一起,不严谨,到底是艺术家?艺术评论家?还是历史人物生平家?谁在说话?会不会让一部分看过这句话的人,潜意识里出现“艺术大师,都不是悲剧命运的代表”这样一丝游绪?好在作者用的还是“悲剧命运”,而非“悲剧”;不然更有一种一歪嘴说“那人,就一个悲剧”的滋味儿,不让人同情悲剧者本人,倒让人同情起说此话的人了。
看木心的命运,他的确遭遇了悲剧。但我们无法说,木心是个悲剧。是不是悲剧,看一个人怎样对待悲剧命运。一个人成为悲剧有两种:一种是直接被毁灭,走不过悲剧;一种是经过了悲剧,但满心满纸都只是自哀自叹、否定一切,眼睛仅剩瞳孔,心脏只剩心尖。
只消用一个晚上,安静而用心地读完《温莎墓园日记》满满一本书里17篇故事,就知道木心满怀的悲悯,没给自己,给了谁?!他的悲悯给了德国、美国、中国;给了明末、民国、现代;给了上海、周庄、台北;给了李山、夏明珠、陈妈、赵世隆、芳芳、司马子反、闫应元、刘良佐、赛阿妲泰,甚至苏格拉底……如果你实在忙得不亦乐乎,没有时间读,还想品评一下木心,对木心发一下言的话,那么就读读这句话:“宠誉不足惊,它不过是与凌辱相反,如已那般熟知于凌辱,怎会陌生于宠誉呢。”将这里的“宠誉”换成“大师”,“凌辱”换成“悲剧命运”,我想,你应该多少能明白木心本人对“悲剧命运”和“大师”的态度了。
第一次读到木心先生这句话,我想起古希腊美学家朗吉努斯说:“崇高风格到了紧要关头,像剑一样突然脱鞘而出,像闪电一样把所碰到的一切劈得粉碎,这就把作者的全幅力量在一闪耀之中完全呈现出来。”如果朗吉努斯说的崇高风格是大师的话,我读过木心先生六七本书里,到处都是这样有“四两拨千斤”之力的短小句子。大师者,未必是“长篇大话”,精炼的句子,一字千金,金箍棒缩成一小点儿放在耳朵里,拿出来是定海神针。
朗吉努斯是美学家,他有没有权利说谁是艺术大师我不知道。但我想推荐诸君先去《琼美卡随想录》里的《但愿》一文,看看木心的“大师观”。知彼知大师,才好百战大师。正如“有文化结构欠缺”美术学院出身的陈丹青被隐指没资格说谁是文学大师一样,音乐学院出身的人,仅凭评论一下绘画技法,也不一定就有资格说谁不是艺术大师,更遑论“演而优则导”,就别跟着瞎起哄了。
至于说到市场营销,好像还真没见到陈丹青拿着大师的章子乱盖,有实证说话:两卷本的《文学回忆录》里的序言《文学,局外人的回忆》,对木心先生的评述,完全说明了某种客观审慎、又恰如其分的智性掂量。至于说到木心纪念馆里木心的画作,我没去看过,但根据陈丹青认可了那篇《文学回忆录》的序言揣测,放在那里展出,只是要给木心对整体艺术的探寻放一个纪念和兼注吧。跟市场上那些画了个恶心吧啦抄袭伪劣之作,动辄被炒到天价的欺世之作比,似乎没听说木心的哪幅画在炒作卖钱。当然,每个人都有孤陋寡闻的时候,等听说了以后,我再纠正自己。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在寻找契合自己引领自己的东西,或是一种精神,或是一种主张,或是一个人。陈丹青正好遇到了木心,他没遇到胡适、鲁迅、陈寅恪……这不怪他。而他认为木心的写作是他遇到的最富有个性的写作,并为此放下自己的画,十年倾心木心,我并不认为是他“文化结构欠缺”所导致的盲目崇拜。
董桥很怀念自己的老师申石初,有这样一段文字:
石初先生到死也没有成过名。不是说饱学之士一定要成名;我是说我这大半辈子读了不少印刷品,申石初茶余饭后即兴写写的游戏文字,怎么说都不输那些名家的笔墨,绝对值得付梓流传。事实竟然不是那样。他的旧诗词,他的白话文,他的英文、法文、拉丁文,全是他七十二年人生中默默修炼的正果,知道的人却太少太少了。
“唾弃说教,唾弃生命卑微的欷歔,一心安分乐道,一心经营个人精致的技艺,遁迹自娱。”
“要紧的是了解生命,不是判断生命。”
“这些诗写得清爽,念起来舒服。苦闷的时候读读诗词,日子会变得漂亮些!”
“今后切记多用句号,少用逗号,从头学写浅白的短句,集句成文,淤血就都稀释畅通了!”
“奥斯丁的文字真是水中的雨花石那么净素。”
“奥斯丁的高妙在于忘却文学而自成文学,远离世间而另辟世间。”
“我们都是凡人,活得惬意靠的是Sensibility,而不是Sense!”
注意看这句:“奥斯丁的文字真是水中的雨花石那么净素。”跟木心的一句话神似:“《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我不想考据申石初和木心,是不是谁参考了谁,我想说的是,申石初因为类似的书写,赢得了董桥,木心因为类似的书写,赢得了陈丹青,这两个赢得是同质的,很对应木心的一句话“天才才会影响天才,天才也才能被天才所影响。”当然,木心这里的天才说的不是自己。
人生一世,有一种美好,叫倾心,叫倾力。还有两个好例子:一个是弘一法师曾经每个月将自己的薪金20个大洋给他最得意的弟子刘质平,而刘质平抗战期间,无论走到哪里都背着弘一留给他的字画,命在作品在。一个是汪曾祺先生《徙》里的高北溟,为了给恩师筹资刻印文集,牺牲了自己爱女的高中大学省城梦而让她念了本地省钱的师范。……
在人们越来越自我的时代潮流里,这样的例子,真实的生活中,实在不多,生动感人。陈丹青停止自己的画,倾心倾力木心,跟以上两个故事一样,感动了我。我不认识陈丹青,很多时候也不太喜欢他瞪着的两只眼睛,只是觉得他弥补了董桥先生所言石初先生“怎么说都不输那些名家的笔墨,绝对值得付梓流传”而终未流传的遗憾,将文学艺术以外更美好的东西,留了下来。至于挂在乌镇木心美术馆的木心画作是不是大师之作,我无意置喙,我将它们看做木心回家来,轻松居家的几件贴心衣裳。
我是个木心迷,但我不是个木心全迷。木心对苏东坡辛弃疾的评价,出我意外;木心仿杜甫的一首诗,出我意外;木心《温莎墓园日记》里作为整本书书名的最后一篇文章,对爱德华辛普森的书写,也大出我的意外(顺便建议下陈丹青,这本书书名该叫《夏明珠》或《sos》的)……
没有一个人与我们完全相同,何况一个人还会有其多面性。所以,写作此文,还想探讨两个问题:一个是古贤追求的“君子和而不同”“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等信仪,到现在也该有其温美的风度。第二个是,评论一个丰富的人时,虽然不能像蜻蜓复眼那样,但我们其实可以心平气和地多看几眼、多用几个眼看:一、二、三……也许数到七时,你会觉得自己只用一个眼睛看东西,似乎有些遗憾。
一个沉静的人,应该尽量培育自己“和而不同”的雅量,好好说话。
龙门阵,摆起来,消耗一场,到底给乌泱泱一群看客多留了些热闹。至于说木心小里小气的人,不知其所言是什,最好再去用心看看《夏明珠》、《寿衣》、《七日之粮》、《五更转曲》吧。我说的,可是用心看,别光让你的眼睛,跑一圈走马观花。
最后,我想说,感受木心笔下的那许多美好吧,这比判断他是不是大师,能让生命更丰富。木心曾说:“桃树不说我是创作桃子的,也没有参加桃子协会。”这多好!就让我们一起来用心地品尝木心种的桃子吧,别老是吃之前,总要找个高级漂亮的标签贴上。
一句话:我们要吃桃子。我其实对现在每个果子上都贴个标签,觉得实在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