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乃国之大计。传统工艺作为民间艺人持有的“手艺活”,密集分布于我国广大乡村之中,品类丰富,样式繁多,内涵丰富,激活其资源禀赋并转化为发展之内生动力,是当前乡村建设的题中应有之义。
点燃乡土经济的珍贵“火种”
手艺凝聚了乡愁记忆。手艺根植于农耕社会,是民众量材为用、美化生活的重要手段。刺绣、编织、木作等朴素的民间艺术形式凝聚了审美情感,丰富和滋润了民众的精神生活。母亲纺纱织布,父亲打柳编筐,构成了乡土社会家庭生活的基本图景。2020年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记住乡愁——山东民艺展》展出的饮食器具、节俗用品、服饰刺绣、儿童玩具,均来自山东民间乡土社会,具有浓郁的乡土味道和审美意趣。那些看似普通平凡的物件,唤醒了人们内心深处的乡愁记忆,为生活带来了浓浓暖意。手艺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活态文化遗产,凝聚情感密度与生活智慧。蒸花馍用的面磕子,斫削的木陀螺,手工缝制的虎头鞋帽,林林总总,每一件物品都具有致密的情感温度。展览中,山东博兴民间艺人创作的布老虎形象,还被制作成阐释乡愁内涵的动态影像在自媒体平台广为传播,布老虎展区意外成为中国国家博物馆热门打卡地。乡土文化孕育而生的手艺之美,不仅带来了审美愉悦,也带活了乡村产业。
在文创产业、体验经济方兴未艾的今天,手艺经济所具有的文化性、体验性、场景性特征,促成许多具有手艺资源的传统村落变为独具特色的旅游目的地。手艺成为村落经济发展的新引擎。云南鹤庆草海镇新华村打制银器的白族手艺人,过去多为走街串巷的“小炉匠”,一师一徒相伴游走于滇藏地区的城市与乡村,为白族、藏族、彝族、傣族、苗族等人家手工打制银器。十多年前,地方政府为发展旅游经济,改善提升村落公共空间,鼓励银匠返乡创业,寸发标等优秀匠师陆续从拉萨等地回村开办银饰作坊。目前,全村70%以上的家庭经营银器作坊,当地出产的银器产品货真价实,吸引了大批客商和游客,成为滇西北地区声名在外的“银都水乡”。与新华村成长模式相类似的手艺村落还有很多,比如贵州雷山控拜村,山清水秀,自然环境优越,以稻鱼生产为主,村中苗族匠师掌握精湛的银饰锻造技艺,也多为游方匠人,当地旅游业的发展吸引了众多匠师回流,让原本开始凋敝的村寨重新聚起人气。
孕育于乡土之中的特色手艺,许多已经成为地域性的文化名片。如山东潍坊杨家埠村的年画风筝、高密聂家庄村的泥叫虎,河南浚县杨玘屯村的泥咕咕、淮阳许楼村的泥泥狗,广东潮州大吴村、陕西凤翔六营村的泥塑,云南剑川狮河村的木雕、鹤庆北班榜村的瓦猫等,传统工艺项目是带活当地乡土经济的珍贵“火种”,促进了乡村文化产业的振兴。
新时代赋予手艺新内涵
手艺因生活需要而产生,新时代赋予了其新的内涵。传统工艺是手艺人生计所系,常能够顺应市场发展做出因应性的调整,可以说,“变”为手艺发展之常态。正是手艺人结合村落空间所具有的“天时”“地气”“美材”诸要素,调整“工巧”的应变之举,创造出丰富多彩的手工艺术品类。在相对稳定的传统社会中,村落手艺人生产的产品往往有着相对固定的市场范围,主要依托庙会、市集自产自销,也有少部分通过游街串巷的“货郎”类商贩销售。特定的手艺品类往往在流通过程中与地域性的观念习俗相结合,形成了承载固定象征意涵的物化形态。如春节习俗中的年画剪纸,“镇宅辟邪”的泥叫虎、瓦猫,祈求得子的泥咕咕、泥泥狗,表达祈福意愿的刻葫芦等。这些寓意表达了朴素的生活情感,契合了人们的期待心理,成为某种手工艺品能够持续热销的观念基础。
新时代乡土手艺的发展既要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充分考虑现代社会的流动性带来的深刻影响。如今,人口在地理空间上的流动、人际关系的流动、工作和职业的流动,相对于传统社会都有了很大程度的强化。社会学意义的“脱嵌”,不仅表征为生命个体的“人”在地球村不同国别生存场景间的迅速切换,也表现为作为流通商品的手工“物”,在脱离了村落原生环境之后意义价值的延续与生发。具体而言,一件手工艺品在村落空间被制作出来之后,不仅要在附近的市集、庙会售卖,还会借助旅游业及商品交易、网络交易等形式,进入更为阔大的国内市场乃至全球市场。
正视传统的继承与创新
现代性语境下,如何认识乡土手艺的核心价值?
学术界相关讨论最终都聚焦到了“原真性”方面。这一概念源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64年通过的《威尼斯宪章》,用于文化遗产价值特性的评定。该理念在1994年举办的“关于原真性的奈良会议”得到反思和修正。会议认为,“文化遗产的价值原真性置于固定的评价标准”是不可能的,但应“充分考虑文化遗产的文脉关系”。确保文脉的延续性是所有传统文化资源价值的核心要义,是一种国际性的发展共识。村落中的传统技艺属于活态文化资源,虽然始终处于动态流变的发展中,却也于物态的产品形式之中沉淀了造物文脉的因子,蕴蓄着民族文化得以持续健康发展的审美趣味与精神内核。
这意味着村落中的新生代手艺人,需要改变“吃老本”的传统观念,以动态的、开阔的眼光,正视传统的继承与创新。由于传统工艺所具有的独特文化价值,其在新时代的价值转换,既要以良品美器回应美好生活的需要,还要承担起文脉传承、文化复兴的使命。在匠心巧作之外,新生代手艺人尚需具备自觉的文化认同,充当手艺价值的阐释者与传播者。
乡土手艺人能否承担起这一历史重任?在田野考察中,我们欣喜地看到,尽管新一代乡土手艺人群体比父辈有了更多职业选择的机会,但仍抱着极大的兴趣与热情投身于手艺事业,在坚守与创新中追求人生价值的实现。如杨玘屯村的新生代泥咕咕艺人与河南博物院合作开发《鸮尊》等文创产品,将经典文物形象转化为泥咕咕形态的衍生品,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和销路。狮河村年轻木雕艺人基于生活需要设计了《蘑菇形木汤勺》,兼具实用功能与美观造型,拓宽了传统建筑木雕的市场空间。
在乡村振兴实践中,乡土手艺是一座亟待开发的“富矿”,单凭手艺人的坚守仍显势单力薄,需要地方政府决策层以及全社会给予更多的关注。
(作者潘鲁生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