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老师用手语教英语“OK?”与“暗号” 他让听障生过四级
新华每日电讯| 2020-12-04 11:22:06

他用手语教英语,让听障生过四级

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英语教师李子刚和他“只有老师才能体会到的幸福”

“李老师是我们学校的‘网红’啊!”

第一次在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见到李子刚时,2020年秋季学期才开始不久。听说记者要采访教师代表,同事和学生笑着闹着把李子刚推到了最前面。

那是一个飘着小雨的周三下午,参加完一场聋人工学院主办的助残活动,李子刚4点钟还有一堂英语课,不能耽搁太久。他抱歉地向记者解释完,就在学生活动中心走廊靠近出口的地方接受了采访。身穿米色中式衬衫,李子刚站姿板正、肩展背直,把透明的两折伞拄在身前,看起来像电影里手执“文明棍”的老派绅士。

在那段让他成为“网红”的毕业典礼视频中,李子刚也是以这样优雅的站姿,在主席台右侧专设的高台上,为聋人工学院2019届百余名毕业生提供全程手语翻译。多家媒体都在自己的微博账号上转发了这条短视频,有网友夸李子刚帅气,有网友为校方的温暖之举点赞,也有“天理”校友在留言区直接为母校上“硬广”——“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是我国第一所面向聋人的高等工科特殊教育学院”“重大场合的手语翻译我们学校一直都有”。

时隔一年,在短视频平台搜索天津理工大学,这段视频依然是最先弹出来的。李子刚一点也不介意这个带点玩笑色彩的“网红”头衔,相反,能为听障学生和聋人教育增加一些“流量”,他觉得很开心。

“OK?”与“暗号”

李子刚在聋人工学院教了18年英语,他的课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想采访他,最好的方法是跟着学生一起听课,趁课间休息或是他走下讲台巡视课堂作业的时候,见缝插针地提上几个问题。

讲台上的李子刚是会“发光”的。他能用行云流水的手语帮大一新生分析英文句子的结构和成分:手心朝前,左右手各比出一个数字八的手势,食指向上,拇指相对,短促有力地向前推一下,表示并列。紧接着双手拇指、食指各比出一个圈,再把两个圈套在一起,意为连词。“or、and、but,它们都是并—列—连—词,OK?”

接下来,李子刚又讲了从属连词、关系代词、关系副词……他手上的动作快,像刷屏朋友圈的手指舞,很难用文字记录和描述;讲解时的语速却慢,遇到关键的语法点会一字一顿地强调。“并—列—连—词表示并列关系,就像你和你哥哥,是并—列—关—系;从—属—连—词表示从属关系,就像你和你爸妈,就是从—属—关—系。OK?”

和许多人想象中不同,聋人工学院的课堂并不是安静无声的“手语世界”。有的听障生从小接受发音训练,能在人工耳蜗或助听器的帮助下,和健听人对话;他们当中,有一部分在进入大学之前甚至从未接触过手语。因此,聋人工学院的老师讲课,手上嘴上都不能停。

记者粗算了一下,整节课下来,李子刚大概用手语加口语问过几十次“OK?”除此之外,还有“明白了吗?”“听懂了吗?”他鼓励学生们用各种方式和他互动——练习过说话和发音的,可以在座位上大声“接下茬”;主要依靠手语交流的,就做个手势。“有些孩子比较害羞,我就观察他们的表情,不自觉地笑了,那就是明白了。”

除了看表情,还要透过眼神来“读心”。讲完一个段落,有的学生眼睛里都是愉快的光芒,李子刚称之为“积极的眼神”,证明对知识点掌握得不错;有的学生则会下意识地躲避与他对视,或者满眼迷茫地看着他,那就是还没听懂。这个学期,为了防控疫情,学生们都是戴着口罩上课,表情识别法不管用了,所以李子刚问完“OK?”又急着提醒,“懂了的话,给我一个眼神。”

他的目光不时从第一排扫到最后一排,和每个学生“确认过眼神”。有时扫完一圈,李子刚会忽然停下来,在课件上重新标记出刚刚分析过的某个句子,“这里是不是有问题?”

“常见的句型是123456结构的,但6也可以放到前面,像这个612345也是正确的。”再次讲解时,李子刚的右手在几个数字手势间自如地来回切换,像技巧纯熟的纸牌魔术师在做无实物练习。台下的听障生专注地抬头望向老师,时不时瞥一眼屏幕上的课件和手边的语音翻译软件,确认理解无误了,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几笔,重新抬起头来——整套程序运行顺畅,坐在他们身旁的记者却已经看花了眼。

后来记者才知道,那些数字是李子刚和学生之间的“暗号”,代表不同的句子成分:“1主2谓3宾,5是地点状语,6是时间状语,剩下其他类型的状语可以放在4的位置上……”数字可能是最基础、最普及、最好懂的手语表达,所以李子刚习惯在学期之初就跟学生对好几套“数字暗号”,上课时一串串地打出来,既明白又高效。

“我们的学生都很棒的!”李子刚把讲台让给了一位主动举手的同学,请他给课文第三个段落断句。看着学生近乎精准地将长长的复杂句划分为一个个短小的意群,李子刚在记者身边停下来,由衷地夸了一句。

从“备手语”到“备学生”

李子刚并非学特教出身。32载教学生涯的前14年,他一直在给健听生讲英语。他的发音标准又漂亮,听说读写四门基本功,尤以前两项见长。

2002年,李子刚服从组织安排,被抽调到聋人工学院任教。讲台下坐的都是听障生,“我的最强项不灵了”。回想起那段转型岁月,他笑着缩缩肩膀、语气轻松,没觉得遇到了什么无法逾越的鸿沟。“俗话说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咱是当老师的,就得研究你的教学对象。教学对象变了,你也根据他的特点去调整就可以了。”

当务之急是学手语。李子刚知道,手语是和听障生交流最重要的桥梁,“把这座桥打通之后,英语知识不是问题,那是咱的强项,对吧?”18年前,受客观条件的限制,学院没办法为老师提供集中统一的手语培训。李子刚和同事们都是自己买书回来照着练,平时在学校,他给学生教英语、学生给他教手语,是真正意义上的教学相长。

来聋人工学院的第一年,按照教案,记忆和演练手语动作,是他备课的重要内容。手语也有自己独立的语法,在表达和语序上都和中文有所不同。上课的时候,李子刚需要把汉语同步转化为手语,再用这两种语言去讲英语。三种语法来回切换,“一上课大脑时刻都在高频运转。”李子刚说,“不过还好,咱就是学语言的,脑子转得还是很快的!”

一年之后,李子刚的手语水平已经和汉语、英语不相上下,嘴里说了什么,手上就能打出什么,肌肉记忆般自然,再不需要在课前反复练习了。但和最初相比,他的备课时间并没有明显缩短,“以前是备手语、现在是‘备学生’。”

什么叫“备学生”?

李子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记者讲了一个故事。几年前,一位刚入学的听障生在课上直言不讳地问他,“老师,我们是残疾人,学说母语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再学一门外语?”李子刚当时很惊讶,他没想到会有学生质疑学习英语的必要性。

课下,他找这个孩子聊了很久,学生对他讲起之前的成长经历:家庭条件一般,无力支撑自己接受人工耳蜗手术或系统的发声训练。基础教育在聋校完成,老师以手语授课为主,和健听人语言交流的机会不多。中文表达能力和同龄的健听生存在差距,英语基础更薄弱一些,水平大概在初三到高一之间……而在聋人工学院,和他情况类似的学生不在少数。

李子刚一直都有个本事,点两次名就能认识一个学生。但这次长谈让他下了更大的决心:不光要记住学生的名字和面容,还要了解他们的性格特征和听力损失情况、手语和中文表达能力、英语基础水平、成长教育背景、学习方法和习惯……最后综合所有这些信息,确定适合他们的教学方案,帮他们打消畏难情绪,逐渐培养对英语的兴趣——这就叫“备学生”。

决心已定,回到课堂,李子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解答了那个男生的疑问。“作为一个本科生,按照教育部的本科生培养方案,英语是一门必修课。我们的听力有缺失,不代表学习英语的能力缺失。老师教你们方法,你们用功学,我们互相配合,一定能把英语学好。”

做学生的“拐棍”

断句练习、划分意群,就是李子刚“备”出来的、更适合听障生的学习方法。“听力有障碍,就多发挥视力的优势。听说是短板、就着重培养读写能力。把长句划分为短句,能让学生们从一次只看一个单词过渡到一次能看一组单词,既提高阅读速度,又能提升他们的理解能力。”

每次请同学上台做断句练习,李子刚都会退到教室后排,笑眯眯地欣赏。看到学生们“划道道”的正确率越来越高,他觉得成就感满满。上学期,有个经常主动上讲台做练习的同学手舞足蹈地告诉他,这次期末考试自己拿到了“从小到大第一个英语90分。”

不只期末考试,这几年报名参加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每年都有十几个人来跟李子刚报喜,说自己考过了。

“幸福。”李子刚说,那是只有老师才能体会到的幸福。

除了断句练习,李子刚的“读心术”和“数字暗号”也是这些年“备学生”的成果。他还总结出一套六步学习法:1预习、2上课、3复习、4巩固、5测试、6反馈。这其中,他尤其看重预习,上课时他会在班里来回转,就为了看学生的课本上有没有“贴条、标红”的预习痕迹。

记者去“蹭课”那天,李子刚很早就到了教室,他站在门口没进去,为的是完成和一个学生的握手之约。上一节英语课上,李子刚发现这位同学摊开的书页干干净净、一笔未动。问起原因,学生用手语告诉他,“我知道要预习,但不知道怎么预习。”李子刚一点没生气,把前后桌同学的预习笔记拿给他看,还告诉他课后可以给自己发微信交流——李子刚早就把自己的QQ号和微信号都发到了班级群,方便学生随时找他答疑。

“昨天晚上12点,这个同学给我发微信说,老师我预习了,我感觉我学进去了,懂了很多,也发现了问题。”李子刚高兴坏了,秒回了一条,“那明天课前,我在教室外面迎接你,和你握手。”当天早上,看到这位同学向教室走来,李子刚主动伸出了手。

李子刚说,之所以格外重视预习,是因为它培养的是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我不能一辈子陪着学生,只有教他们自主学习的方法,将来毕业以后,他们才能继续学下去。”他觉得,聋人工学院的教育就像一根拐棍,“学生们拄着它学会了走路,等这根拐棍撤了,他们也能稳稳当当地继续前进。”

讲台就是舞台

梁梵是聋人工学院首批单考单招的硕士研究生,她的本科4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听说采访对象是李子刚老师,她拉着记者,像个追星心切的小粉丝一样,往教学楼5层跑。

“看李老师多帅!”5层走廊的橱窗里展示着学院往届学生的毕业照。2003届、2009届、2019届……照片里的李子刚从风华正茂到儒雅成熟,一路“帅”了过来。他很享受教师这份职业,把讲台当成自己的舞台。“谁在生活里没有点烦心事啊?但只要面对学生,我一定会调整好状态、展现出最阳光的一面。”

在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的教室设置与其他院系有所不同,讲台前面和教室后排都挂着不止一面电子屏,只为保证听障生无论坐在哪里都能看清板书、课件和手语指令。每当投影仪的灯光亮起,屏幕哗啦啦垂下,在光影中打着手语的老师,确实很像明星。

受疫情影响,从去年春节后到今年4月底,所有课程都挪到了网上。给听障生上网课,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如果老师想偷懒,完全可以坐在电脑前照本宣科,让学生自己去看PPT上的讲义内容就行。但在聋人工学院,没有人愿意这样糊弄学生,老师们花了很多心思,希望能达到和现场授课类似的教学效果。

李子刚把“舞台”搬到了家里。他自费换了全新的笔记本电脑和摄像头。“买笔记本花了两万多块钱,摄像头花了一千多,我还在家里装了500兆的宽带。电脑一打开,那速度就跟飞一样,画面也是高清的。上网课流畅极了,我这边打着手语、屏幕上就配合我的讲解出字幕,效果特别好。”他眉飞色舞地给记者介绍,没有一点心疼钱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物有所值的喜悦。

除了更新设备,他还把家里的台灯都拿出来,摆在地上、举到柜子顶,从各个角度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打上光。“一到上课的点儿,灯‘哗’地一下全打开,同学们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过来了。”一节课讲完,还有人舍不得下线,李子刚干脆就开着电脑,他告诉学生们,“我先去做饭,你们可以继续留言,我回来看。”等他回来,屏幕上满是从四面八方发来的爱心,他怔住了,“我能看到孩子们对我的喜爱,那都是真挚的。”

聊颜值,也聊梦想

学生喜欢李子刚,他也喜欢学生。“我们什么都能聊,不光是学习,学生谈恋爱遇到困惑也来找我。”

他告诉学生,天天黏在一起琢磨着怎么逃课出去约会,那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要相互促进、彼此支撑。像划分句子成分一样,这位英语老师给爱情萌发的几大要素也排了序,“一上来一般是看‘颜值’。”听到这里,记者打断了李子刚,“手语里还有‘颜值’这个词啊?”

“有啊!”怕记者看不清,李子刚特意放慢了演示的速度,他先伸出右手食指,绕着脸画个圈。然后将食指、中指分开,形成一把横向的“剪刀”,在左臂上向右划两下。

“按照国家通用手语,第一个动作的意思是脸,第二个代表价值。加在一起,就叫‘颜值’。”他又笑起来,眼角露出骄傲的鱼尾纹,“这确实是个新潮的词,但我会打。”

“二是看气质、看能力。”他接着说,“颜值是天生的,靠自己很难改变。但气质和能力不一样,都可以靠读书、学习来提升。有气质、有能力的人,就有魅力。有魅力的人谁能不爱啊?所以说等你有了魅力,颜值就不再重要了。”李子刚承认,作为老师,自己总结的这番爱情相对论,“说来说去还是想把学生引导到学习上来。”

他的引导,常常是有效的。

李子刚跟记者聊起一个叫刘希的男生。刘希刚进大学的时候个子就很高了,每次上课都坐在教室第一排正中间的地方,全神贯注地听讲。虽然英语基础不算好,但是因为学得认真,每天都在慢慢地进步。

他和李子刚有过很多交流,不仅限于英语学习,还包括未来的人生规划。两年之后,大学英语结课,但师生间的联系没断。刘希自学了新概念英语第二到四册,并且经常向老师汇报学习进度。大四毕业的时候,他告诉李子刚,准备报考本院本专业的研究生。

这个学期开学,去给研究生上课的李子刚发现,那个熟悉的“大高个”又出现在了教室第一排的正中央,还是像本科时一样全神贯注。刘希告诉李子刚,当初,就是因为老师的引导,他才明确了在大学阶段应该学什么、怎么学,应该朝什么方向去努力。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考博。听了学生的话,李子刚感动又欣慰,他鼓励刘希去追逐更大的梦想,“听力障碍不该成为人生发展的障碍。”

李子刚可能没意识到,他当年的“恋爱理论”也影响了这个学生——刘希是和女朋友一起考回母校读研的,他们是真的做到了“相互促进、彼此支撑”。

采访结束,记者分两部分整理素材。第一部分是李子刚的课堂录音,转成文字之后,满眼都是“OK?”。第二部分,是李子刚对自己教师生涯的回顾,他从教32年,其中18年都站在聋人高等教育一线,总结自己这大半辈子,他绝口不提辛苦、奉献,一直在说幸福。学生任何一点微小的进步,都会让他感慨,“做老师是很幸福的!”

记者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李子刚带着的那把透明雨伞。对于听障生来说,他和同事们就像那把伞,天气不好时撑将开来,可以潇洒地遮风挡雨;雨后泥泞处拄在身前,可以优雅地行过崎岖;最重要的是,待雨过天晴大伞收起,当初撑伞的人已经学会了如何大踏步地,独自走在阳光里。(雷琨、张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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